……還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兌進鍋裡,將小半瓶酒沿鍋一點一點潑了進去。頓時,肉香、酒香、菜香蘊含著還有一縷難以言傳的清香升騰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鍋菜,居然燒得出這味道來?”
“這叫‘無材湯’。”雪芹淡淡說道,“以魚、羊為君,豬、雞、鵝、鴨為臣,輔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沒有鵝、鴨,牛肉頂替加上肚片,只取個‘鮮’字罷了。”敦誠便問:“何以如此命名?”劉嘯林道:“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過瓊村宴,皇家御膳沒有一味及得上這湯。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頭記一首詩,即興命名的。”遂輕聲吟誦: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又道:“後兩句與菜不甚貼切,只取它無福登殿入閣罷了。”
眾人聽了都說“有理”,齊用調羹匙舀那湯,果然鮮美不可方物。雪芹這才說道:“我回北京才幾個月,芳卿又生產,沒有寫多少正文。原來寫的,怡親王府抄完了,已經送回是之那裡。敦二爺、三爺要看,從是之那裡借,只不要丟損了就是。寫書圖什麼,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謝,又道:“先生說沒寫正文,一定有好詩,何妨叫我們一飽眼福呢?”“詩稿你芳卿嫂收著,席散了你們抄去。那些詩詞多都淒涼潦倒,沒的敗了諸位酒興,倒是有一編《五美吟》可以誦一誦。紅妝佐酒又是紙上談兵,不亦樂乎?”遂吟詠道: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官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這是西施。”雪芹說道。又吟道:腸斷烏啼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虞姬。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薄命古今同;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明妃。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緣珠。劉嘯林道:“五美還有一位,想必是楊妃了?”曹雪芹笑道:“楊玉環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讀《長恨歌》,不得空兒來侍候探花。是紅拂女。”遂又輕聲吟哦:長劍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糜女丈夫?
他言語絲絲轉顫,如有金石之音,眾人都聽得心馳神往。劉嘯林將杯一舉,說道:“好詩——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來,幹!”眾人都笑著一吸而盡。
敦誠聽著曹雪芹詠誦《五美吟》,夾著湯鍋裡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說道:“我聽聽,眾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領略盡六朝金粉,鐘鳴鼎食,繁華閱盡,如今著書黃葉村,立萬世之言;勒兄劉兄又是狀元、探花,也風光一時,阿桂如今正萬里覓封侯,是之先生耕讀山野,沒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說起來是閒散宗室,卻是敗了幾代的破落戶,一沒升官二沒發財三沒走桃花運,不但”無材可去補蒼天‘,還要受家教管、受內務府管,一天兩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顏等地縫‘!“敦敏便問,”尋地縫幹什麼?“敦誠道:”尋個地縫好鑽啊!“眾人聽著越發笑得。渾身亂戰顫。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邊雪小了一點,說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誆功名。不過,無論如何,你既已在這‘未世日’裡頭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塵吧。而且說笑歸說笑,官場黑暗齷齪是真的,也不見得人人都是烏鴉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塵’,誰還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驚破了膽,再不敢涉足那個錦繡前程!雍正六年隨赫德帶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關的關,枷的枷,分與人為奴的,入獄待勘的,那真叫‘樹倒猢猻散’。雍正十一年隨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蘆再畫一遍,如今隨赫德的二兒子還在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抄隨赫德的壽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邊,又被抄了,家人全部發賣、家產全部入官,聽說是一位姓袁的買到了我家花園,起名兒叫‘隨園’。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紅火起來,連帶著說傅六爺,那更是走得近一點就烤人。我和六爺情分近,又是遠親,芳卿又是六爺府裡的人,我要硬擠門子,怕不擠來個一官半職?沒意思了諸公,就如那走馬燈轉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舊的關、張、趙、馬、黃。”勒敏笑道:“罷,罷!我說不過你,不過你總不是蟬,吸露喝風就能活,廟裡和尚,清靜修行,也還有兒畝廟產——餓得頭暈眼花的,還能‘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就不信陶淵明!”敦誠想起自家身世,又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