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莊稼人看秋用的窩棚,地下鋪的是穗秸,兩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頭風口也用高粱杆堵實了。雖說也是走風漏氣,從外頭乍進來,頓時覺得身上一陣暖意。人精子把顒琰靠東邊平放下去,攏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風地方,不言聲脫下自己袍子替他蓋上,喘了一口粗氣,說道:“眼下也只能這樣了。要能弄口熱水就好了……”惠兒一直坐在西壁北邊看他擺佈,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良久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現在鎮裡挨門挨戶在拿你們!要是好人,衙門為什麼要捉你們?要是歹人,怎麼不遠走高飛?”人精子道:“你以為衙門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實話跟你講,你們府臺見我們爺也得磕頭請安!要不為你一家,哪招來這場子事?”
“要不為你們,我們也招不來這麼大事。”惠兒嘆息一聲道:“他們說我爹通匪,五花大綁捆走了,房子也燒了,我哥揹著我娘逃不知哪裡去……這窩棚他們也來翻過兩次……天明瞭,這裡也是藏不住你們的……”“天明就好辦了。”人精子道,“我們的人到了,教他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怕我們主子……現在哪怕有口熱水也是好的……”
惠兒聽了沒吱聲,人精子也沒了話:這時分到哪裡去討熱水?過了一小會兒,惠兒衣裳悉悉站起身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問道:“到哪去?”惠兒道:“你聽聽他出氣吸氣又急又重的,像是發熱呢!我乾孃住那邊,乾爹也有個瘧疾根兒,去討換點水,說不定也有藥的……你是怕我去報信兒啊——咱們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顒琰額前,果然覺得滾燙,脈息急促得不分點兒,呼哧呼哧呼吸著,身上不時驚悸地一抽一動……想想耽在這裡也真不是事兒,心一橫對留迷著的顒琰道:“爺,咱們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進鎮子。放心……有人動你,我就開殺戒!”說罷,掬嬰兒般連袍子裹抱起顒琰。顒琰在他肩頭哼了一聲,人精子忙問道:“爺覺得怎麼樣?”顒琰只說了句“頭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說什麼,跟著惠兒大步向鎮裡走去……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許厚,鎮裡街衢映著雪光,極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時來到一戶人家,也是柴門小院茅房上牆,惠兒站住了腳,從門縫向裡張了張,回身小聲道:“我乾爹已經起來了,他是車把式,給東家餵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門。”
……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動了裡邊的老漢,一邊開門出院,一邊自語說道:“今晚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門打戶的?——是誰呀?”小惠隔門道:“乾爹——是我,小惠。”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老漢隔著小惠向後覷了半日,說道:“你家不是招了盜麼?你舅方才還來過尋你,你後頭那是誰呀?”
“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小惠說著便推門進院,招呼著人精子也進來,徑入東廂屋裡,這才對人精子道:“這是我乾爹,姓黃,這裡人都叫他黃老六,是給錢家大院趕車的——乾爹,這早晚就起來餵牛麼?這兩位先生是北京過來的客人,昨晚遇了賊奔了我那裡——說起來話長,這位爺發著老癇,熱湯熱水不拘什麼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癇的藥煎一劑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黃老七皺巴巴一張臉盯著看了人精子二人移時,說道:“先在這床上吧,捂上被子發發汗,這種病兒華佗爺也沒法子——你舅二回來說立馬要走,你娘在後頭屋裡給他預備乾糧呢……嘖……這年頭響馬賊官府衙門還有傳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個窩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爺掌天下時候兒,哪來的這些事兒呢?唉……”他口中嘮叨著出去抱柴了。
葉永安也要走!人精子和惠兒都愣了一下,但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亂的事太多了,二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著顒琰躺下了,惠兒手腳不停添柴生火,燒火煎藥。黃老七的老伴兒甚是賢惠,還窩了兩個荷包蛋,細細下了一碗掛麵,屋子裡頓時熱氣騰騰,顒琰起初只是個冷,加了三重被捂著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戰,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滿口譫語,一會兒叫:“阿瑪!”一會兒叫:“額娘”,一會兒喃喃自語:“王師傅……我的字怎麼練也不及八哥……阿瑪說過兩次了……”喝了藥又餵了半碗麵條兒,這才回過神來,臉泛潮紅閉目而臥,呼吸也平穩了。許久,睜開眼看著,輕聲問道:“小任子……咱爺們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麼也在?”人精子賠笑道:“主子,別想那麼多,安生歇息一會兒。咱們這是到了好人家了。”顒琰點點頭,看了看小惠,說道:“我的勘合印,還有奏摺稿子都在錢家蜜……蜜蜂店裡……得想法子取來……落到歹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