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真是奇了——漢瓦檔只能是紅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檔,在瓦上敲敲,說道:“秦尚水德,連軍旗都是黑顏色,碑銘也是四字一斷,和水德之數相合。炎漢以火厭水,所以樂府五言,是火德之數,衣冠旗幟都是赤色,漢瓦絕不會是黃漆底色的——你們看,底色是紅的!”他忽然看見,方才敲擊震剝了瓦檔外層漆片,竟是紅漆外又塗了一層黃漆,指著笑道:“這是賣古董的自作聰明,以為皇家宮室,一定用黃顏色,在真貨上頭作假,弄出些玄虛來……”幾個人都湊過來看,連那塊整瓦也是紅色底漆。嶽鍾麒不禁笑了,說道:“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變成假的了。”劉統勳幾個人對此毫無興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說附和而已。只紀昀仍舊格外認真,熟視良久,認真地說道:“皇上,這瓦是真的,賣貨的也沒有作假。這是王莽纂漢時的瓦,王莽以土德厭火,登極時來不及換瓦,‘宮闕殿瓦皆以黃漆塗染’,《後漢書》載,當時天象示警,大風雷雨齊下,殿瓦皆毀……這塊整瓦能留下來,真是劫後餘存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聰明”過頭了,後邊這考據實在多餘,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覺得甚麼,見案頭放著一疊書,取過看時,是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一邊笑說:“在看這部書麼?朕粗覽過這書。違礙是沒有的,只是雜蕪些兒,體例編輯不甚有章法——”翻著,倏然間臉上微一變色,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換換便衣,紀昀守值,我們一道兒走走。昨兒他們說桃花庵桃花已經綻蕾。觀賞去!”
嶽鍾麒四人忙退出來到隔壁去換衣服。王八恥昨夜就備好的,早已進來,替乾隆脫褂換袍。戴了頂黑緞瓜皮帽;駝色夾袍穿上,也不繫腰帶,坐在椅上,由王八恥跪在地下換掉青緞涼裡皂靴,穿了雙黑市布起明檢布鞋。轉眼間,已是個孝廉模樣。紀昀見乾隆忽然間沉鬱,臉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樣,想問,又怕再失口,又不知書裡甚麼地方觸了他的忌諱,糊里糊塗幫著王八恥料理清爽。送走了眾人,回來一邊回憶乾隆翻書情形,一邊按篇仔細閱看。
桃花庵離著行宮只有不足五里之遙。這裡又叫“臨水紅霞”。出行宮,沿一帶蜿蜒溪水西行,過了長春橋就到。轉過一帶崗坳,眾人眼前轄然開朗,一片開闊地中野樹成林,松楸柏桕之間溪水縱橫,隔三差五的石板橋花徑小路相通,佈局錯落有致。庵外林中茅屋三四間,向北厝屋鱗次似乎略有人影來往活動。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許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蓮幾乎將水面遮嚴了。南邊一帶池塘三條板橋在中間匯合,塘中小島上結著一座小茅亭,匾額上寫著“螺亭”兩個字。板橋西北上岸,林叢中坊表插天,仔細辨認,可見“臨水紅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過板橋,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過亭即是桃花庵。塘西數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鮮瀅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與天光相接,庵中殿宇樓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靄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這個緣故了。
幾個人站在岸邊留連觀景,但黨目悅神抬。花香伴著微風陣陣送來,芬芳清幽爽心,夾著草間不知名的小蟲淺吟低唱,反而更顯靜寂,多少煩心俗物,幾何國家大政,都被這淑恬窈窕的美景洗得纖塵皆無。許久,範時捷笑道:“太清靜了。這都怪劉延清公,把遊人都趕了去。這地方庵前頭那片空場,弄個廟市甚麼的。人來人往走在這‘紅霞’裡頭,多麼有趣——也給揚州老百姓闢了一個市場,能養活多少人!”金鑊卻道:“老範是專能煞風景的!松下唱道焚琴煮鶴,你還‘多麼有趣’!那邊弄成鬧市,這種景緻裡一片聲嚷。‘賣餛飩了’!‘糊辣湯餃子’!大人叫小孩哭,世界都一塌糊塗了!”範時捷卻不服氣,說道:“天下幽靜去處多了!想玩咱們別處觀景去!回頭我給尹元長寫信,這裡非得建個市場不可——南臨揚子江,西北蜀崗勝地,東靠著運河,運河江岸又有驛道相通,皇上又親自來遊幸過,那還不是發財風水寶地兒?儀徵那個賊頭賊腦的縣令還能想出來,我為甚麼不能?”這一來聽得劉統勳也笑,說道:“罷罷罷……你是個冥頑不靈的財迷——是跟主子散心,還是尋‘風水寶地’來了?”範時捷是個叫驢性子,專愛抬槓,說道:“誰對誰錯,還得主子說了算!你想過沒有,老百姓有生業有財發,誰還和朝廷胡鬧,累得你走路都是軟著腿,頭暈眼花一鍋子一鍋子熬藥吃!”
“要範時捷去戶部,就衝他這一條心思。”乾隆聽他們爭論,也不住發笑,想到“殺風景”,回頭看看,巴特爾和索倫也都便衣跟著,因道:“物隨事移,情依事轉。老範要煞風景,也自有他的道理——趁他沒動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