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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將這倔書生“發往”烏里雅蘇臺或是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天子如此震怒,這已經是極輕的處分了,聽聽僅是“罰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竇光鼐只是個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兩銀子,三年也就二百兩,不夠馬二侉子請一頓客的飯錢!兩人面面相覷,看乾隆時仍是一臉怒容,竇光鼐也不禁詫異,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頭稱是,起身卻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著隅隅遠去的竇光鼐,一手背後,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甚麼。他不說話,紀昀和福廉安自也不敢言語,一時大殿裡靜極了,只聽得殿角罘思外的鐵馬在風中單調的叮噹碰撞聲。
“沒成想今日連看見了兩個痴子。”良久,乾隆忽然莞爾一笑,“一個葉天士,是醫痴;一個竇光鼐,書痴——醫痴也還罷了;書痴,如今是愈來愈少了。”
紀昀一向是以書痴自命的,他自孩提僅識之無即嗜書如命,四歲之後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間目不離書手不釋管,經史子集無不窮覽,自謂愛書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軍機大臣,百務叢繁料理畢,夜間讀書三更不綴。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卻從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考語,竇光鼐一個後生子一刻晤對嘵嘵頂撞,居然被乾隆目為“書痴”!紀昀心裡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覺臉就紅了,正思量著測探乾隆這話的深意,身邊的福康安說道:“那——皇上就有兩個書痴了,紀昀也算得一個呢!”
“你們起來吧。”乾隆慈愛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盤膝坐了,問道:“紀昀,你算不算一位書痴呢?”
此時此刻,“書痴”二字褒貶相摻,殊難判斷孰輕孰重,紀昀老經世故機警過人的人,立時已有了主意:無論如何,自貶為上,因陪笑道:“臣算不得書痴,只能說是個書中蠹魚,是書蠹。”
“書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顏一笑,“如今官蠹、祿蠹、錢蠹俯抬皆是——就是竇光鼐說的,城狐社鼠,‘國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書痴,如文天祥史可法輩,屈原輩,餘闕輩,還有我朝的郭繡、唐賁成、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十分難得的。”福康安低頭想了想,詫異地問道:“既是這樣,皇上方才怎麼還給他處分?奴才覲見天顏不知多少次,從沒見皇上發這麼大火的!”乾隆嘆道:“你不經事,畢竟嫩稚了。傅恆在家管教你,無論心服心不服,你那樣諤諤頂撞,難道不責罰你?”
二人頓時都大悟過來,乾隆壓根不是“包容”竇光鼐,顯擺夭威不測的帝王度量,其實心裡很器重這個當朝“孫嘉淦”的。紀昀因嘆道:“這是萬歲爺洞鑑燭照。竇光鼐雖然忠直,但當今聖明在上,這樣戇愚,臣以為已經跡近無禮。譬如噗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後方能成器。”
“記名存檔吧。”乾隆喃喃說道,似乎在咀嚼著甚麼品味,“人和石頭噗玉終歸有別。譬如錢度、高恆,還有前頭的訥親,那個人朕沒有琢磨過?依舊變壞了。人是會變的——從根子上說,秉氣不端不正,秉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張廷玉,朕自幼見他端凝內斂風骨是楷悌君子,一言一動一視一聽唯恐非禮——就象一株樹,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後來甚麼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狀沒有呢?張廷玉也就這樣,眼見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這樹似乎沒有毛病兒了,到老卻長出個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厭——朕來南京,他幾次請見,不但故態復萌,且是變本加厲,鬧配享、索賜詩、要封蔭,人還好好活著,連死後的諡號也想知道!細思起來,朕竟不知拿他如何辦了!”
張廷玉是三天前去買谷寺覲見,因當面索要封蔭誓書,惹翻了乾隆,命“趕出行宮待罪聽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紀昀想到張廷玉礪礪勉誠勤苦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這般地步,不免有個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誠如萬歲方才所論,秉氣性氣不正,終歸於乖戾,張廷玉晚德有慚,也就是這個緣故。臣今自思也職在機樞,只是方當盛年而已,以張廷玉為鑑,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讓先帝、聖祖,臣之際遇有過廷玉,更須勤修明德遵善學習,或能始終追隨明主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腳步,頓了一下,誠摯地徐徐進言道:“不過臣尚有芻蕘之見,縱觀張廷玉一生功過,似乎仍是過不掩功。年邁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處,主上以堯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窮追他的闕失。對張廷玉雖然包容有過,但他行將就木之人,已無力為惡;於我主而言,原有願心為大清留一全名終始的臣子楷模,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紀雖幼,卻是天分極高聰敏過人的人,在旁俯首而聽,心裡真是佩服莫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