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父親晤對廷奏,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滴水不漏麼?紀昀平日恢諧機智,沒想到胸羅萬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閎——替張廷玉說情,卻是處處為皇帝著想,從小局裡引出的是大體,於細微處見的是堂皇巨大,真個四面淨八面光,抹得乾淨利落!正自胡亂思量,聽乾隆問道:“你去看望張衡臣,他是甚麼形容兒?”
“他已經象個完全垮掉的人了。”紀昀說道,“眼睛也傴僂了,髮辮毛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淚。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說話仍喃喃的,對臣說,他是昏憒不成人,老得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警醒已遲,不但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聖祖先帝栽培之恩。還說前一段論身病是痰迷心竅,論心病是名利迷心竅,皇上無論怎樣罪他,都再無怨言。說著,已是老淚縱橫……”紀昀的嗓子也帶了哽咽。
聽紀昀繪聲繪形陳說著,乾隆心裡也一陣悲酸淒涼:其實他心裡原本並不憎惡這位三代老臣,只是萬幾宸涵百務叢雜時心裡煩躁,碰上張廷玉不依不饒三番五次纏著鬧自己身後榮名,厭的只是“依老賣老”四個字。畢竟幾十年相與共事,曾為師生又為君臣一場,想到他垂暮之年落這樣下場,乾隆不禁情動於中,幽幽的目光望著前方,許久才問道:“他還有甚麼請你代奏的事麼?”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處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①,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髮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①狐死首丘:狐狸死時望著丘陵不忘生地之意。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幼時和五弟弘晝在御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面孔,當時過後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嘆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處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叫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癒後再說……至於回鄉,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扎……”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後,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色,只是看去有些憂鬱,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柔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感動親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愛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裡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衣雪地裡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甚麼。”他黑嗔嗔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說道:“你太是個任性……往後不可如此浮躁,懂麼?”
說“任性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少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麼?”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戒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只是官員太拆爛汙,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宮,恨他們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官兒。奴才年輕,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官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官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處置,雖然隨即有奏摺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處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性欠缺的過,但只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作了去。”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勳舊裡頭,都在所謂‘和光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吟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成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負,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巴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於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處,從內裡講是忠君愛民,朕也斷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