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撻伐的蜚語,皆是由此發生。
“臣以為與其說是人們信謠傳謠,毋寧說是他們心裡其實隱隱願意有這樣的事,這比浮光掠影幾句謠言更其可怕——眼下無事,對景兒時也許就是大事!不堪言之事!
“昨夜臣寫了一份奏摺,還沒有謄清奏上,揚州知府魚登水修橋,要拆掉史可法廟,臣給他指令暫緩待命。這裡向皇上奏明,史可法是忠臣,即為激勵風節鼓舞聖道,此廟不宜拆的。還有,前明錢謙益無恥文人,他的書版坊間流傳不少,甚或有的書院講堂還有供著他的題名錄的,要一律禁版焚燬。修明史《二臣傳》有遺漏的,該補一定要補上,不能因為他們於本朝有功,掩其大節有虧——延清公在南京和臣講過,如果把破案用的財力人力分一半出來獎勵名節,提倡風化,案子可減四分之三,這個話臣竟聞所未聞,猶如鈞天之雷。換言之,設如官員廉潔愛民勤政,把撈錢鬥名利心思用在廟堂君父邑城百姓身上。那,天下該是何等隆治繁華!”
他長篇大論縱橫譬說鑿鑿有據,至此鏗鏹收煞,真個擲地有聲,聽得人人心旌動搖,許久都沒人接話。乾隆俯仰思之,嘆道:“這是良實之言,出自曉嵐肺腑,自然是要嘉納的。我朝八旗勁旅攻陷南京,當時天降傾盆大雨,南京前明官員趕來行轅投降,手本疊了幾疊,都有五尺多高,降官滿地俯伏,帽子上簪纓被雨淋退了色,紅水橫流!這中間哪個不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怎麼這麼多的無恥之徒!是足證朝廷平日不學無術,不重名節,招致亡國之禍,連挺身赴難的人也稀見!”“北京城也是一樣。”陳世倌道:“李自成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禎半夜撞景陽鍾召集百官,無一人應詔,偷出東華門,接連投奔幾家大臣,都閉門不納,絕望之餘,才逃煤山自縊的。”
“史可法廟不但不能拆,還要修葺整裝,紀昀用軍機處給他們廷諭。”乾隆聽陳世倌約略幾句,將亡國之君呼天不應籲地不靈,焦惶悲悽的狼狽情景繪如親見親歷,驀然間心裡一個激顫,竟爾一陣慌亂不能自持,臉色變得異常蒼自,細白的手指捻了幾下系在腰間的漢玉佩,才定住了神,無聲透了一口氣,說道:“查一查,除錢謙益之外,當時曾受恩於前明,又歸誠於我朝的名士大儒,還有省臺行在大員沒進二臣傳的,要一律補進去!”彷彿還覺得不解鬱怒,頓了頓又道,“知會禮部,朕再返南京,拜謁明孝陵,凡二臣後代為官的,一律不準隨駕入陵宮,跪在神闕外替他們祖父思過懺悔!”
這般料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紀昀和劉統勳不禁一怔。前明降官論千上萬,已經時過百年之久,現在居官的至少是他們的曾孫,甚至玄孫輩了,禮部就是千手千眼觀音,也來不及一一考定這段沿緣履歷。再說,平白地鬧這麼一出,事先連個招呼也沒有,也極易引起人心騷動。紀昀和劉統勳一個照面,彼此心會,眨巴著眼睛笑道:“皇上,激勵風節當以典型楷模為要,聖祖有遺訓,世宗爺也說過,您在乾隆元年也說過的。如今外面有所謂‘朱三太子’的謠琢,這會子禮部大動干戈查履歷、定禮儀,不但官場不安,給小人造作攻訐黨爭空隙,也容易給奸民有可乘之機。明詔加增二臣序列,拜祭孝陵、表彰史可法,臣以為已經十分妥當了。而且有些人事很難一時理別的,施世綸的父親施琅,是前明將軍,又是鄭成功麾下的,如果定為‘二臣’,就得把施琅牌位撤出賢良祠。還有,三藩之亂也有不少降官降將,算不算‘二臣’?如果不算,就委屈了洪承疇這些人,如果算,又得認承吳三桂為一朝之君。就認真要辦,這是要仔細甄別的,不可為一百多年的陳賬亂了今日政局——這是臣的一點草茅之思,求皇上聖明獨裁!”
“這是議論嘛,又不是朝會!”乾隆不等他說完,已知自己想左了,一笑說道:“就依你奏不再細盤查了。”劉統勳笑道:“聖祖爺修史聖躬天斷,一部《二臣傳》令天下後世亂臣賊子懼,可抵得一部《春秋》!其實獎忠褒義,朱洪武何嘗不知道?當日元朝遺臣危素降明,在太祖跟前顯擺功勞,自稱‘老臣’,太祖心中十分厭他,有一天上朝,他在殿外款步進來,又是說‘老臣來見’,太祖說:”是危素啊?腳步聲這麼從容的,朕還以為是文天祥來了呢!‘終究還是黜降了出去。罰他去守餘闕墓。可見明太祖心裡還是厭棄那些沒骨氣的二臣。他所不及聖祖爺的,沒有把這件事放到春秋大義上思量,沒有向治世政道上去用,這就見小了。《二臣傳》修正,不但口誅而且筆伐,史筆鐵案,哪個想當二臣的,就得好生斟酌分量!“
乾隆默然點頭,站起身來,對四個正襟端坐的臣子注目許久,似乎不勝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