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汝母急函,雲汝不遵母訓,已執意南行,且欲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憒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於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欲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於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經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勳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慄慄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後出仕,練通而後效力。爾自思之,知農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欲死,爾之不忠不孝黯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
看到這裡,福康安已背若芒刺,通身汗出……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色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福康安世兄鈞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來,已經御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福康安即來隨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徵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雲。乾隆某年月日。
福康安再翻父親的信,既無日期註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洩露日時行藏的規矩,老爺子身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徵?”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撫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官員只有竇光鼐,他是降兩級處分,又特旨去迎駕的。餘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風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搬了一輪又一輪,誰甚麼官爵,住在哪個所在,甚麼時候傳旨,甚麼時候啟程去儀徵,說得一絲不亂。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裡,竟住了這麼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福康安聽得專注,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望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恆,高恆已經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處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都弄糊塗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福康安心裡雪亮,乾隆皇帝待遇太監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洩露內廷言語,處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棍交權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乾淨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肉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餓,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飢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裡撈出一盤子羊肉片兒拌了佐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
“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福康安想著見駕,一會兒又想起父親的信,又思念母親,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眾人紛紛要辭,說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鸝兒你都給我帶上——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鑾輿衛辦差,信裡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徵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驛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福康安和馬二侉子同乘一抬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廝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徵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徵是常經之路,再熟悉不過的。一下轎便愣住了:這是儀徵?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臥底起頂的大青石條,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