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麼回事兒……”舒格眼見福康安變了臉,陰雲佈滿額頭,項上的筋也微微脹起,聽胡克敬毫無顧忌、咬牙切齒只情“還說”,生恐再激得這哥兒耐不住,好不容攀了上來的枝兒又斷了不說,保不住還有池魚之殃,忙上前陪笑道:“小兄弟今兒受了委屈,你且消消氣兒。四爺也甭生柴大紀的氣,他是個武弁,又懂點文學,心性傲些兒是真的,我當時爛醉如泥,他也是使酒尚氣,要說到對四爺有甚麼不敬的心思,我敢保連他也是沒有的。千錯萬錯兒,小的卑職我都認了。四爺肯饒過我了,他個小不丁兒九品武官,和他認真他消受不起!四爺您是天上的鳳凰,他不過是隻鬥雞烏了眼。四爺度量象海,和我們這種人認真,四爺您犯不著!”說著又把柴大紀的履歷講說一遍,未了道:“……這人性氣,只是個懷才不遇心高命薄罷了……”
“張廣泗就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馬謖!”福康安哼了一聲,“萬歲爺殺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著張廣泗打了兩年仗,就敢小視天下人?”他想引說父親搗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犢崮的用兵方略與張廣泗比較,又覺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萬夫自立功名的時候,雅不欲沾父親這個光,因噎了一下,把話吞回肚裡。思量著,又覺這話太抬舉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聲,說道:“舒格回去告訴他,我不翻他這塊臭肉了!”
眾人心裡都鬆了下來。魚登水最怕這公子哥兒不諳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驛站,事出在揚州,他先就有逃不脫的干係,而且傅恆位高權重,正在金川佈置軍事,朝廷追究,清議譁然,到底從來官小的吃虧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見福康安撂開了手,自然心中歡喜,轉了話題笑道:“四爺說賞我一千兩銀子換琴,那是斷然不敢領受的,傳出去說魚某賣琴,不好聽不是?這麼著,您請個東道兒,揚州硝肉烤全豬,架上熱乎乎的十三樣火鍋,一來為四爺洗塵,二來我們也得沾四爺點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聽了無話。魚登水便忙著叫人“傳廚”,又親自檢視給福康安預備的臥房,被褥冷暖,茶水果點一應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裡——既不能冷,也不能熱,還要防著過了炭氣,處處打點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著眾人忙活,因見和坤和馬二侉子在背場小聲嘀咕,便問:“你兩個說甚麼私房話呢?”
“他要回北京,”馬二侉子笑道:“來打我的饑荒。”
福康安漫不經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來,難道連盤纏銀子也不賞?”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盤纏,北京南京來回四十八兩,是夠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爺還讓我購點宣紙、湖筆、買薛濤箋的銀子,我派了別的用場,尋老馬打打抽豐。”福康安注視著和坤,說道:“銀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齒伶俐,辦事精幹,長久在軍機處當下差也不是個辦法。怎麼不謀個差使?那裡雖好,是個虛的,畢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這種人哪有多餘的錢去那些地方?爺既這麼抬舉,瞧著有出息的地方,幫奴才一句話,這輩子就交了好運了。”
說話間,花廳正中席面已經安置妥當。八仙桌正中安放一個碩大無朋的宜興陶砂火鍋,鴨子膏湯沸水翻花大滾,熱氣白煙直騰而起衝至天棚四散開來,四周梅花琺琅攢盤是一整套,放著碼好的鹿脊、羊項、雞舌、鮮蝦仁、雞脯、駝峰片、魚肚片、海參片、香菇、口蘑、銀耳並清醬、麻醬、芥末、胡椒、青蔥絲、蒜黃韭黃絲一應調料。那廚子見福康安居中坐了,眾人安席已畢,一手執壺,繞火鍋周匝細細注入黃酒,接手一把蔥薑蒜末紛紛撒入,屋子裡剎那間香氣四溢勾人饞涎欲滴。鸝兒緊貼福康安身後侍立,見他滿面笑容,側身和魚登水說話,不言聲俯身將小帕子掖在他巴圖魯背心兩肩鈕上。一時間,府衙教習預備接駕用的戲班子也來了,坐在花廳西壁前,調絃弄箏,鼓芋品蕭。一片聲笙歌婉曲中,福康安舉箸,以下魚登水、鐵頭蛟、和坤、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廚子們走馬燈般往來侍應。本來還惱著柴大紀的福康安也就隨歡就樂高興起來。錚錚金石急弦之中笙蕭和鳴,一個女娘頓開歌喉唱道:……我若是背花蔭,你可回身兒抱;我若是現花蔭,你可低聲兒叫。只可是夜露花徑柳塘畔繞,又恐是弓鞋兒溼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兒敲,羞壞了女兒滿面嬌……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見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聽得並不在意,隔座問舒格道:“你既從內務府選出來,就是未入流也罷,好歹也是命官。怎麼不出去當個典史?一步步總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