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對自己幾個兒子都十分疼愛,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個字:“嚴”。老子訓兒子,兒子怕老子是祖傳規矩,惱上來又打又罰,不像是親人,倒像冤家是對頭,兒子見皇帝比外臣人覲還要格外的慄慄惴惴。幾個阿哥聽他問得不善,都低下了頭。只顒琰最大,硬著頭皮賠笑回道:“於師傅要交割差事,今兒回國子監去了,今兒進講的是錢灃錢師傅,兒子們各寫一篇文章,一首詠雪的詩,錢師傅又講了半個時辰的《中庸》,國語功課完了,時辰到了才散學的。阿瑪瞧著早,是外頭雪地亮得刺眼。平日這時候也散了的。兒子不敢說謊。”乾隆“唔”了一聲掏出懷錶來看,果然申時己過。板著臉掃視兒子們一眼說道:“你們自己照照鏡子,像個金尊玉貴的皇阿哥?走路腳步聲都輕飄飄!顒璇把你腰裡那個水紅線荷包給我撤掉,你是女人麼?顒(王+星)看看你的靴子,寧綢裡面兒,地下都是水,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兒的?顒琪你真出息了,辮梢兒還打個紅蠅結兒,看戲本子看迷了麼?”他又挑剔地看顒琰,顒琰穿一件半舊醬色紅綢袍子,勒著米黃臥龍帶,巴圖魯背心偏角上還極仔細綴著一小塊補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來,實在也無可指責。太后見乾隆無話,笑著在炕上招手道:“好孫子們都過來,給你們留著好東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滿屋眾人這才都回過顏色來。乾隆方回身向母親色笑退出,顒琰是貴妃魏佳氏的兒子,一直捏著一把汗在旁邊看,至此才一口大氣兒無聲透出。
乾隆出了慈寧後宮便見王廉已在倒廈門過庭等候,因見他懷裡抱著幾件袍褂,在過庭穿堂風地裡連吸溜鼻子帶跺腳,問道:“你懷裡抱的什麼?”王廉抱著衣服不便行禮,呵著腰賠笑道:“主子爺得換換行頭。出去人認出來奴才就死了。軍機處有紀中堂的換洗便裝,奴才給您取來了,瞧身量兒還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綢子套扣坎肩,又壓風又暖和,就是重些兒……”他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帶乾隆進門房,幾個太監一陣忙亂幫他換了,乾隆滿意地上下看著,微笑道:“你曉事,會侍候——你們不許說出去,誰嚼出四十竹蔑條!”幾個守門太監忙不迭答應著,乾隆已拿腳走了。王廉帶著乾隆,也不出西華門,仍由永巷向北,繞過御花園,由順貞門直出神武門,果見金水橋北白茫茫雪地裡站著劉墉在等候,兩頭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驢已等得大不耐煩,打著噴氣“悶兒劣——悶兒劣——”直叫。乾隆只一笑,擺手示意劉墉一同上騎。王廉見乾隆不慣騎驢,把緊了緩拽著走,一邊問道:“主子,咱們哪兒去玩?”
“到葦坑、西下窪子、爛面衚衕、驢肉衚衕一帶去。”劉塘見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兒處外地進京跑單幫的不少,一片都是坯牆草房,住的都是窮人——再過去是紅果園、白雲觀,又是好景緻,兜一圈兒,從西華門回去也很便當的。”
乾隆沒有留心劉墉的話,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從這裡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己被重雪蓋嚴,幾縷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劃出幾筆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邊金水河,煤山西兒處海子封了冰蓋了雪,坦坦蕩蕩浩浩渺渺浸在萬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邊的柳樹都帶了雪掛,千絲萬縷搖曳生姿,時而朔風漫卷,輕盈的雪塵雪粉像粉塵又像白煙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樣活氣的民居、酒肆亭樓、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條,經這麼一番造化妝點,都變得晶瑩豔亮,玲瓏不可方物。他眯著眼,瞳仁裡閃著孩子一樣驚喜的光,又像一個突然闖進裝滿寶藏的山洞裡的窮漢,遠觀近覽不知該看哪一樣的好,許久才憬悟過來,說道:“好好好,你說哪裡就哪裡!”又遙指紫禁城西北一帶海子問道:“那些人是做甚麼的,還有人拖著冰溜子玩兒。這冰結得厚不厚?別破了掉進水裡,這天氣可不得了。”
“啊——那個呀,”劉墉看了看,喪氣他說道:“回主子,我有個近視毛病兒,瞧著一條黑線似的,心裡也正詫異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宮裡當值的侍衛,平常人還能到這兒來玩?皇上忘了,那年有個侍衛不會滑雪溜冰,您罰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頭的,宮裡修繕用剩的木頭,趁冰封好往外運,聽說是戶部調到貢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說這冰,爺放心,就走大車也是無礙的。”
說話間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廟向西一帶市廛,踅過一座貞節牌樓,忽然進入了鬧市,但見小小不長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鋪都開著門,因為外邊亮,屋裡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鋪裡票友唱戲的,隔著布袋講牛羊經紀討價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