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些,”李侍堯打斷了他的話,“撿要緊的話。”
“這些風言風語,根兒是從高雲從那裡出來的。”張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說道:“我們見了軍機處的小德張,又找小吳子才見著高雲從。他接了銀子,又說這種事他幫不上大忙——他說大約有人寫了密摺給萬歲爺,說您在貴州任上、廣東任上手腳不乾淨,不但賣缺貪汙,官司打贏了,也收人家勝家的謝儀……別的事他就說不上來了。”
李侍堯騰地漲紅了臉,總督並不管著刑名官司,他有關說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撫私地交待,“秉公處置”,勝訴事後,受惠人送來些須土產孝敬,也還是收的,卻從沒有收過大宗銀子。至於賣缺,也是一樣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紹的人事,交待藩司衙,掛牌子補缺,事後小小不然的謝禮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撫相比,他其實還覺得自己廉潔得“大過矯情”了!——指著這兩條“砸黑磚”?還真有敢以卵擊石的!李侍堯一陣惱怒接著一陣寬懷,冷笑了一聲,說道:“由著他告去!這不定是哪個齷齪腌臢殺才給藩臺塞了銀子,沒有放缺,放屁辣騷沒處洩氣,暗地裡玩一點小把勢挑刺兒——我怎麼沒聽說高雲從這號角色?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從玉孝到王八恥我都知道,你們沒問問這些大太監?”
“老爺見過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說道:“傅六爺府裡他常去。就是那個高挑個兒麻子臉,蜜蜂兒眼奶奶嘴,有點駝背的。別瞧長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裡頭侍候萬歲爺專管來回遞摺子,往皇史箴送文卷。在太監裡頭,人緣兒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開。一里一里的就露頭了,日後蓋過王八恥都是指望得著的。”李侍堯笑道:“他這位分,有點像前明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靠這職司發跡起來的。不過皇上制御太監最嚴,一旦發覺他交通大員,只有一個‘死’字。這種人沾惹不得。我們有事不要再我他打聽了。”他看一眼張受永:“嗯?”張受永和李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堯站起身來,無聲舒緩著透了一口氣,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蘊,也就沒有單聽“砸黑磚”、“有人告狀”那麼叫人懸心驚悸。他其實還有很重的心思,連這兩個貼心親信也難以告訴,廣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僱傭的中國買辦經紀人,十年前初任廣州總督,因陛辭時乾隆再三吩咐,“嚴於華夷之辨,謹防洋教氾濫,事關國體大政上頭不得有絲毫怠忽寬縱”。所以一上任雷厲風行,下令撤掉了這些洋行,查辦了“勾結洋人妄行傳佈天主教”的翻譯買辦。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國人葡萄牙法國義大利人既在廣州,又都是買賣貿易的事,要壓制中國人不和他們“勾結”真是難於上青天!不許明的來暗的,十三行壓根是從來也不曾“撤消”過……由嚴禁到弛禁,從弛禁到睜一眼閉一眼,說白了,壓根從來也不曾“禁”過!離任時就這麼個情勢,若不請旨“恢復”,新任總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親近好友接印,也是難乎為繼,如是對頭接任,一封陳情摺子上去,非但十年“卓異”名聲保不住,指不定還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張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兩頭說合彌縫,事情總算穩妥辦好,公行裡為感謝他“在萬歲爺跟前為民請命、奔走說項”送了十萬兩銀票給他作“榮行程儀”——他真正的心病在這張銀票上。所以一聽“砸黑磚”,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婦乍聞“野漢子”三個字,立時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場虛驚,李侍堯倒覺自己杯弓蛇影的一驚一乍太不沉穩的,自嘲地一笑,剛說了句“蚍蜉小蟲不足為慮”突然打住——從高從雲處聽來的隻言片語靠得住麼?他皺了皺眉頭,介面又道:“我家屬都在廣州,來北京就成了無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還要留心探聽,一是不能露出我關心這事;二是捨得銀子,要弄個水落石出。”
“東翁說的是。”張受永道:“我們比不得桂中堂、紀中堂,有一點子事兒,立馬就有許多人透訊息獻主意殷勤討好兒。東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萬歲爺跟前得用,又容易招來忌恨。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兒裡頭。”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說爺,爺和和老爺鬧生分就很無謂。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攛掇著爺拿爺當槍使的過?要不然,像這些事兒出來,去問問和老爺,底細立時就清楚了,我們爺吃虧就吃在太直太剛上頭。”
“好了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李侍堯越聽越心煩,將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頭,一邊扣著鈕子,一邊笑道:“算我知過了還不成麼?我出去走幾步緩散緩散,你兩個再商計個穩妥辦法,務必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白——有人來,沒有急事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