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興兒當年能逃過一劫,其實並不算意外。當年他是紈素祖父齊修的長隨,每日齊修上朝下衙,都是他帶著轎子在皇城或官衙門外等待……也包括十八年前的最後那一天,也是他隨著齊修的官轎,把他送進了皇城,卻只等來了他下獄的訊息。
他是齊修有一年在黃河水災之中所救的孤兒,父家本就姓齊,也是一份機緣巧合,並非是隨著主人賜姓的。他從六歲被齊修所救起,就跟著齊家,先是跟著二公子齊珏上學堂。窮人家怕孩子養不大,講究賤名好養活,他小時候就叫個狗兒。一朝父母盡沒黃河水患之中,家中珍重憐愛的幼子淪為孤兒,名字卻從“狗兒”變成了“興兒”。叫“狗兒”雖難聽,卻是為了讓他自己活得平安健康,叫“興兒”又是為了興的誰的家呢?他自己已沒了家,就把齊家當做了自己的家。
齊修憐他身世可憐,又讚賞他心性穩重,雖然把他作為長隨小廝使用,又給他改了名字,但沒在官府將他登為奴籍。齊興兒也爭氣,隨著齊珏上學,自己也認了字,先把《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記得精熟,又跟著先生的講授,自己私下偷偷用功,背過了《論語》和《大學》。
齊興兒十五歲那年,齊珏要第一次下場考舉人,齊興兒和一眾小廝為他打點行裝,把他送進考場後,閒了幾日,便照平時的習慣,悄悄拿支齊珏換下來的舊筆,在外院的青石板上,自己蘸了清水,練一練字,偏巧齊修那日提前下衙回家,看見了他的舉動。齊修嘆他有志於學,將他換到自己身邊,做自己的長隨,若有閒時,也常指點他些學問。到嘉安十一年初,齊家出事那年,齊興兒二十三歲,已經將《四書》皆學懂背熟,開始開筆做文章了。若沒有意外,齊修已打算這一年也允他去考童生試一試水深水淺了。但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在覆滅了煊赫一時的齊家的同時,也毀了他的指望。
嘉安八年,黃河水患再起……如今的齊張氏當時還是周張氏,二十五歲的年紀,丈夫是個尋常自耕農,雖然愛喝點劣酒,喝醉了偶爾會動手打她,但幸而田地是自己的,不需給地主交租,一雙兒女也皆懂事可愛,日子還過得下去。那一年的汛期,官府徵了民夫加高河堤,周張氏的丈夫也在被徵發的民夫當中。偏偏那一年就潰了堤……幸而她家田地在黃河的另一岸,並未被淹,但她丈夫跌入滾滾江流之中,再也沒回來過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當地的縣衙非但不撫卹死者之家,還說那位周農夫並未按時向縣衙報到,不是因治河而死,他家因沒出民夫服勞役,要交代役錢二兩三錢銀子。
周張氏的孃家父親是個教書的老秀才,她自小耳濡目染,胸中自有一分不平之氣,哪肯如此妥協?遂將兒子和田地皆交與族中照顧,讓孃家老父替她寫了狀紙,帶了三歲的女兒和壓箱底的十兩嫁妝銀子做路費,要上京討個公道。但真到了京裡,她又要告到哪裡去?皇城她是不敢闖一闖的,京兆衙門裡說他們只管洛京地方的治安緝捕等事,讓她去通政使司(注:參照明代信訪部門設定)遞狀子,她到了通政使司,卻發現不給門口的吏員使足了錢財,狀紙哪裡遞得進去?她咬牙給了五兩的“開門錢”,一張狀紙送進去,卻再也沒聽到過回信。洛京物價昂貴,居大不易,她便在懿德坊的貧民窟租了一處小院住下,把自己捯飭乾淨了,每日清晨開城門就進城,給些中等人家做些漿洗灑掃的雜活謀生,等著衙門的迴音。又聽見僱她洗衣的主家說,告御狀應該去登聞鼓院遞狀子……如此一來二去,那點家底早已蕩然無存,不過賺一天吃一天罷了,眼看著母女倆就要交不上房租,被院主趕出去了。
她卻又聽人說,小皇帝尚未親政,懿德太后仁弱,真正權勢熏天的是內閣“獨相”齊修……嘉安九年六月,周張氏跪倒在洛京的長街之上,跪倒在了齊修下衙回家的官轎面前。這年她二十六歲,齊興兒二十一歲……這是她和齊興兒相識的開始。
當時的周張氏不過是抱著最後一搏的心態,要試最後一次,如果不成,她也不能碰死在洛京街上,她還有女兒,還得賺些路費,帶著孩子回鄉……但齊修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滅門的府尹,破家的縣令,真就無人可以管得了他們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嗎?民生疾苦,到底如何才能上達天聽?
三個月後,周張氏等來了那個她等了一年多的好訊息……她故鄉的那個縣令丟官罷職,被囚車解押上京,在大理寺下獄。一場政治風暴席捲北地各省,通政使司和登聞鼓院的官吏也全部被停職審查。而她,終於拿到了八兩六錢的撫卹銀……死一個人,不過八兩六錢而已,還不如她上京告狀花掉的錢財多。但是她不後悔。不蒸饅頭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