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東南的履道、歸仁、利仁、里仁四坊離皇城最遠,在這裡長期居住的大多都是城市中下層的百姓。這裡住著擺攤賣小吃的小商販、搖鈴走街串巷的貨郎、在酒肆茶樓替人跑腿的閒漢……還有剛剛科考入仕就進了清水衙門,家境寒微,也沒攀上個有力岳家的窮京官。為著早上去衙門上班能快些,這些窮京官家裡往往都養著頭驢,這也可以勉強作為區分低階官員和尋常市民的標誌。永通坊在四坊環繞之中,靠近東側的通門,因此更繁華些,林立著些客棧妓館商鋪酒肆茶樓之類,形成了一片商業區,但畢竟離皇城和京兆府都遠,環境也較複雜,漸漸成了武林人士來洛京約定俗成的落腳之地,稍有點身份的官員和真正有點家底的商人忌憚此處魚龍混雜,是不願意在這落腳的。
但洛京畢竟是京城首善之地,這幾坊內的房屋都還算整飭,街道也常經修繕,能住到這裡來的人也多少還是得有點家底的。真正身無長物的貧民只能住到城郊去,在洛京東南側挨著懿德渠碼頭較近的地方形成了一片勉強還算整齊的貧民窟,俗稱就叫“懿德坊”了。裡面住著的人家,男子多半以在碼頭上扛大包為生,女子則往往替人漿洗衣物,或打些零工補貼家用。若不幸家中的男子出了些意外,或年老體衰,無法繼續出賣力氣過活,則妻女往往淪為“暗門子”,靠出賣身體養活一家老小。她們會在夜裡關城門前進城,在永通坊的街市之中招攬客人,其中容貌稍好,收入稍高些的,也會給客棧的夥計塞個幾十文的賄賂,悄悄在入夜後進入客棧,敲響單身男客的房門……奚笪入住會逢客棧的第一晚就遭此“劫難”,被嚇得不敢回屋休息,跑到“妹妹”紈素的屋裡,湊在小桌子邊上,來看姜觀主給她寫的那幾張紙。紈素看著好笑,道:“你總不能在我屋裡睡一夜吧?你也不想想,這種流鶯是怎麼知道哪些房間住的是單身男客的?還不是夥計透的訊息。你給櫃上夥計打賞個一百文,讓他不準再叫人敲你的門就是了。”奚笪照做了,果然一夜安靜。
次日一早,兩人便離了客棧,從通門出門,往懿德坊的貧民窟去。據姜觀主那幾張紙上所寫,紈素祖父齊修當年的貼身小廝齊興兒如今就住在此地。兩人買了些米麵肉食為禮,一路走一路打聽,終於走到一處頗整潔的小院門口。奚笪一見便說:“這家是會過日子的,這一帶都是亂搭亂建的多,很少看見這樣整齊的房屋。”紈素便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齊興兒的妻子齊張氏。她是一位身量矮小纖細的婦人,若算年紀,不過四十七八歲,生活的苦難早早摧殘了她的容貌,她瘦小枯乾,皺紋滿臉,但性情很柔和,待人接物始終帶著些笑容,態度也是不卑不亢,並未因兩人的穿著而有巴結討好之態。紈素說明了來意,把手上提的米麵肉食等遞給她,她一邊說著“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一邊把兩人引進小院,院子雖然逼仄,但打掃得很乾淨。屋子也並不算殘破。她高聲向屋內喊道:“當家的,有位小姐和公子找你。”便向奚笪和紈素告罪道:“我們窮家,屋裡太小,我把桌椅支到院裡來,再給兩位沏茶。我當家的如今腿腳不太便當了,平日是在床上窩著的多,兩位稍候片刻,我再扶他出來。”紈素都答應著,便見齊張氏從屋裡搬出一張長方桌案來,又挪出四把椅子,請紈素和奚笪先坐。那桌子雖然已經破舊,但工藝頗精巧。木頭就是尋常榆木,但漆面光潔,桌側面雕著數百大大小小的蝙蝠圖案,四個桌角以彩色琺琅嵌入,拼出梅蘭竹菊四色花卉來。紈素一見之下,便知沒有找錯。這正是祖父當年擺在書房一角,用來放點心果盤的桌子。椅子卻是尋常人家自制的,並未上漆,只刷一層清油,木紋清晰可見。茶具也不過是粗瓷。兩人在桌旁等著,見齊張氏攙著一箇中年男子出來了,便站起來迎。
那齊興兒單看臉面,比齊張氏要年輕些,大概四十歲左右模樣,還能看出年輕時長相清秀的痕跡,臉上習慣性帶點笑容,是給人做慣小廝的機靈和油滑。他身量原本應該是還算高大的,但左腿膝蓋以下骨骼明顯是斷過又接得不甚仔細,跛得厲害。又因平時在床上躺的太久,他行動間有些佝僂之態。此刻他整個人倚著妻子的肩,從屋裡一拐一拐艱難地走出來,一見到紈素,便是一驚,脫口道:“是四小姐?您……您還活著?”滔滔兩行熱淚,已然順著面頰流下。他掙扎著就要下跪,紈素急忙上前兩步,攙住了他,道:“何必這樣,我如今也不是什麼四小姐了……興叔,咱們也多年沒見了!”她一時鼻酸,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奚笪也是第一次見她落淚,趕忙也上前兩步,替她使力攙起那齊興兒,扶到桌旁坐下。
齊興兒也是第一次被這樣的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