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已經沒有用處,有了飛機,翅膀只會礙事。
翅膀為的是飛翔,我們還能往哪兒飛呢,我們已經飛到目的地,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我說得對嗎?”
我心神慌亂地點了點頭。他看了我一眼,接著是一陣尖厲的笑聲,像手術刀一般鋒利。另外那個醫生聽到我們的談話,邁著粗粗的短腿從自己辦公室走了出來。他那雙眼睛先把我那位薄紙大夫挑到了犄角上,接著又挑了我。
“怎麼回事?什麼靈魂?,你們在談什麼靈魂?真不像話!這樣下去快要流行傳染病了呢。我對您說過(他又把薄紙大夫朝上一挑),我對您說過,應該摘除所有人的幻想……摘除幻想只需要外科手術,只有外科手術……”
他戴上一付碩大的X光眼鏡。圍著我來回轉了半天,透過我的顱骨仔細檢查著我的腦子,一邊在小本子裡記著什麼。
“異常,十分異常!您聽我說,您同不同意用酒精泡浸消毒呢?您這種情況在大一統王國裡是很不正常的……酒精消毒可以預防傳染病……當然,如果您沒有什麼特殊理由的話……”
“您不知道吧,號碼Д…503是一統號的設計師。我認為,這樣做當然會破壞……”
“哼,”矮個子不高興地哼了一聲,又邁著短腿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留下了我們兩個。他那薄紙似的手親切地輕輕搭在我手上,側著臉挨近我低聲說:“我只悄悄告訴您,有您這種情況的,不止您一個。我的同事說它是傳染病,不是沒有根據的。您回憶回憶吧,難道您自己沒有發現別人也有類似現象,十分相像、十分相近的情況?……”他盯著我的眼睛。他暗中指的是誰?是什麼?難道……
“我告訴您……”我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是他已經提高嗓門說起了別的事:“……至於您的失眠症和您做夢的毛病,我只能建議您多散散步。您可以馬上去做,明天早上就可以去散散步……比方說,也不妨去古宅走走。”
他的眼光又把我看了個透,臉上露著難以覺察的笑容。當時我覺得,我非常清楚地看到了藏在他淡淡的笑容裡的字母——也就是那個對我來說是唯一的名字……會不會這些又都不過是幻想?我好不容易等他給我開了病假條,今天和明天兩天的病假,我默默地又一次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就跑到了外面。
我的心載著我,像飛船那樣輕盈、飛快地向上騰飛著。我知道,明天有很快樂的事。它會是怎麼樣的呢?
記事十七
提要:透過大牆玻璃。我死了。長廊。
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昨天,正當我以為,一切都豁然開朗,所有X都已解決的時候,在我的方程式裡又冒出了新的未知數。
這件事的座標原點,當然是那幢古宅。過原點引x—x’軸,y—y’軸,z—z’軸,而由它們所構築的世界,不久前是我生活的全部。現在我沿著x—x’軸(第59號大街),朝原點步行過去。在我腦海裡,昨天發生的一切,又像五彩繽紛的旋風似的翻卷了起來:那倒掛的房子和人,我那兩條不屬自己的胳膊,還有亮閃閃的剪刀片子和洗臉池裡清晰的滴水聲(以前我雖聽到過一次)這一切都在烤軟而坍陷的表層內部,也即“靈魂”所在之處,飛速地旋轉著連血帶肉撕扯著靈魂。
遵照醫生的建議,我有意不走直角三角形的斜邊,而沿著直角邊線走。現在我已經拐過直角上了第二道邊線,也就是緊挨綠色大牆牆根的那道坡路。大牆外是無際無涯的綠色海洋,從那裡湧來一陣陣樹根、樹枝和花葉的曠野氣息,這氣浪鋪天蓋地而來,眼看就會把我淹沒,我就會從一個人,即一個最最精細、最最精密的機器變成……
但是,幸運的是,在我和荒野的綠色海洋之間隔著一道玻璃大牆。啊,牆和障礙物的限制功能多麼偉大英明!啊!這是最最偉大的發明。當人築起第一道大牆時,人才不再是野性的動物。
當我們築起綠色大牆時,當我們用這道大牆把我們機械的、完美的世界,與樹木、禽鳥的世界——不理智的、亂糟糟的世界——隔絕的時候,那時人才不再是野人……
大牆那邊,有一頭野獸,面目模糊不清,隔著玻璃正痴呆呆地望著我,它那對黃眼睛一直表示著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意思。
我們倆眼睜睜地彼此瞪了好久——就像是平面世界和非平面世界兩口相對而望的深井。我腦子裡起了個念頭:“別看這黃眼睛的傢伙在又髒又亂的綠樹林裡過日子,也沒日沒月,沒準兒比我們還幸福些?”
我舉手一揮,黃眼睛眨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