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不說話。突然我覺得靜極了,突然傳來了音樂機器的樂聲。我知道已經過17點了,大家早已走了,我——只有我一個人,我——遲到了。四下裡是一片抹著黃色陽光的玻璃的荒漠。我可以看見,那倒映在玻璃鏡面上的底兒朝上懸掛著的晶亮的屋牆和可笑地倒懸在那裡的我。
我需要儘快地,馬上就趕到衛生局去,去要一張診斷書。證明我有病,否則我會被抓走……看來,這是最好的辦法。我不走,呆在這兒,安靜地等他們來發現我,把我送去手術局——這樣一下子全都結束了,什麼罪惡都勾銷了。
有一陣輕微的聲響,在我前面出現了一個雙曲線的影子。我不是用眼睛看到,而是感覺到,有兩隻尖利的灰色鋼錐很快地朝我身上鑽來。我強打笑臉說(這時候應該說點什麼):“我……需要去衛生局。”
“為什麼?您幹嗎站在這兒?”
我荒唐地倒立著,腳朝上地掛在那裡。我沒吭聲,臊得全身發燙。
“跟我來,”S聲音很嚴厲。
我乖乖地跟他走,毫無必要地甩動著兩隻不屬於自己的手。
我眼睛抬不起來,所以總是走在一個倒立的世界裡:這兒的機器也基座朝上,人呢也和機器一樣腳貼在天花板上站著;再往下是凝固在馬路玻璃面裡的天空。我記得,當時使我最難受的是,我生活中最後一次看到的世界是倒置的,不是它真正的樣子。可是我抬不起眼睛來。
我們停下來了。我面前是臺階。只要跨前一步,我就會看見那些穿白色手術圍裙的醫生和巨大的無聲的氣鐘罩……
我使出螺桿傳動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把眼光從腳下的玻璃上拔起。猛然間,撲人我眼簾的是衛生局幾個金燦燦的大字……
為什麼他把我帶到這兒來,而沒去手術局呢,為什麼他對我動了惻隱之心呢——其實這些當時我根本顧不得想。當時我向上一躥,蹦過幾級臺階,砰一聲就把門緊緊關上了。這時才喘過一口氣來,好像今天我從一大早起還沒有喘過氣,也沒有心跳過,只是這會兒才喘了第一口氣,現在才開啟了胸中的閘門……
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個頭矮墩結實,兩隻眼睛從下往上打量著病人,好像要把人挑上崎角去似的;另一個精瘦,兩片嘴唇是閃閃發光的剪刀片子,鼻子尖利如刃……不就是那個醫生嗎!
我衝他奔了過去,彷彿見到親人一般,我徑直往那鋒利刀刃上撲,和它們講起了我的不眠之夜、我的夢、影子和黃色的世界。
兩片剪刀片子閃著亮——它們在微笑。
“您的情況不妙!看來您已經有靈魂了。”
靈魂?這是個奇怪的、古老的、早已被人遺忘的詞。我們有時也說什麼“心心相印”、“漠不關心”、“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可是,靈魂……
“這……很危險……”我喃喃道。
“不治之症。”剪刀片子說得斬釘截鐵。
“可是……癥結究竟何在?我怎麼……不明白。”
“是這樣……這怎麼對您……您是個數學家吧?”
“是的。”
“比方說,平面,表面,就像這個鏡面。我和您就站在這個平面上,不是嗎?這裡陽光耀眼,我們眯著眼,這兒閃射著割炬藍色的火花,那邊還有飛機閃過的影子。但只是發生在表面上,只有瞬間的存在。但是您設想一下,如果這層堅硬的表面,由於受到火的灼烤,突然變軟了。它的表面坍陷了,不再是平滑的,一切往裡凹陷,落入了一個鏡子世界裡。我們像孩子一般好奇地往裡窺視。您要知道,好奇的孩子可並不愚蠢。這樣,平面變成了容積、物體、世界。而在鏡子內部(在我們內部)有太陽、飛機螺旋槳的旋風,還有您顫抖的嘴唇,還有別人的。您也明白,冰冷的鏡子的作用是反映,反射,而這個鏡子世界卻能容納、吸收,一切都能在這裡留下永久的痕跡。比如,一天您看見某人臉上有一道剛能察覺的皺紋,以後它就永遠留在您記憶中了。有一天,您聽到在寂靜中水的滴答聲,您現在還覺得餘音在耳吧……”
“是的,正是這樣……”我抓住了他的手。現在我又聽見洗臉盆龍頭在靜靜地滴水。我熟悉這聲音,永遠忘不了。可是怎麼突然有了靈魂了呢?以前一直沒有啊,可是現在突然……“為什麼別人誰也沒有,而我卻……”
我更緊地捏住了他瘦削的手,害怕丟掉這個救生圈。
“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沒有羽毛,沒有翅膀,而只有翅膀底下的肩胛骨呢?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