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頭道:“我王但想,日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域性。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說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著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說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說得片刻,心緒松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色,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臥榻,日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腰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著:“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說也!”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說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麼?”蔡澤不禁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
呂不韋精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說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麼?”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來!幹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幹不幹,幹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支,大笑著自己幹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感慨,連連舉爵大飲。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著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禁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麼?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麼?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著桓礫開啟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著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著傳命快馬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熱鬧非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云集翹首,都在聽高臺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唸誦秦王詔書:
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匪夷所思。經翔實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