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孟春月與啟耕大典一起舉行方顯新朝新政之隆重。呂不韋卻不以為然,特意上書新君,一力主張“不彰虛勢,惟務實事,三冬之月綢繆,孟春之月施政。”嬴異人思忖一番,一班老臣感慨一番,也就都贊同了。依照月令,三冬之月是十一月、十二月與一月,十一月為孟冬,十二月為仲冬,一月為季冬,是為三冬。這三冬之月正值大雪歲寒,向為窩冬閉藏之期,朝不行大政,野不舉大事,在呂不韋看來,卻正是紮實綢繆的好時光。
從歲首中旬開始著手,兩個多月中,呂不韋細心地做了兩件事:一是逐一查勘了蔡澤留下的屬官班底,除了保留兩個為人端方又確有才幹的大吏,其餘全部遷為郡縣吏員,不願赴郡縣的楚燕吏員,賜金許還故國。呂不韋特意告知了蔡澤,說此等未經政事的貴胄子弟不宜做實務大吏,該當從郡縣吏開始磨練才是正途,留在相府實則是害了他們。蔡澤大是感激,連說呂不韋將這個爛攤子收拾得太寬厚了,當心引來無端攻訐。呂不韋卻只笑笑了事。第二件,呂不韋親率一班新任大吏清理了典籍庫全部政務卷冊,理出了自秦惠王以來八十餘年懸而未決的遺留事項近千件,其中六百餘件竟是各郡縣報來的“冤民”請於昭雪的訟書。所有這些遺留待決事項,絕大部分都發生在秦昭襄王的五十六年,尤以宣太后攝政魏冄領國“四貴”顯赫的昭襄王前期為多。更有甚者,各級官署的法令原件與副本竟然查出了一百三十多起文字錯訛,呂不韋不禁大為驚訝!
及至開春,呂不韋對新政方略已經胸有成算了。
季冬將罷地氣漸暖,呂不韋的一卷上書展開在了嬴異人案頭——
臣呂不韋頓首:我王新朝,實施新政當決絕為之。臣反覆揣度,以為當持二十四字方略:先理沉痾,再圖布新,不厭繁難,不棄瑣細,惟求紮實,固我根基。三冬之月,臣領屬吏徹查政務,積弊可謂觸目驚心!朝野皆敬秦法,是故五代無修,百年無查,以致積重難返,無人敢言糾錯修法 !長此擱置,大堤潰於蟻穴,山陵崩於暗隙,雖有霸統之圖亦徒然空言哉!惟其如此,臣欲先從細務入手:力糾冤訟,特赦冤犯;明正法令,整肅法 吏;昭雪誣詞,修先王功臣;開放苑囿,褒厚親戚,平宮室積怨。若得如 此,新政可圖也!諸事雖小,做之卻難。蓋秦法嚴峻,素無寬政,今開先 河,我王須秉持恆心不為四面風動,方期有成。期間但有差錯,臣願一力擔承,伏法謝罪以無使國亂也!
“備車!丞相府!”嬴異人一聲吩咐,抬腳便出了暖烘烘的東偏殿。
呂不韋正與一班新任大吏清點開列首期事項並逐一商討,簡冊如山,有人翻查有人錄寫有人誦讀有人爭辯,平日倍顯寬敞的政事堂熱氣騰騰哄哄嗡嗡竟顯得狹小了許多。嬴異人獨自進來,一時竟看不見呂不韋身影何在?滿堂吏員各自忙碌,竟也無人覺察有人在門內巡睃。搜尋片刻,嬴異人終於發現屋角一座簡冊山前呂不韋正與幾個吏員各拿一卷邊看邊議論,還時不時用大袖沾拭著兩鬢的汗水。
便在這驀然之間,嬴異人真切地看見了呂不韋兩鬢的斑斑白髮,兩眼不禁驟然潮溼了。從心底說,嬴異人感激呂不韋,但也同樣從心底裡嫉妒這個永遠都是滿面春風永遠都是一團生氣的商人;他既沉穩練達又年青得永遠教人說不準年齡,他活得太灑脫了,想甚有甚,做甚成甚,天下好事都讓他佔盡了!因了這種嫉妒,嬴異人“搶奪”了他的心上女子才絲毫沒感到歉疚,河西要塞看到呂不韋驟然瘋心衰老也沒有真正地悲傷;是也,惟其如此,上天才是公平的。然而,今日的嬴異人看見呂不韋的斑斑兩鬢時,內心卻莫名其妙地酸楚了震撼了……
嬴異人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當晚二更,老長史桓礫到了丞相府,捧出了一卷秦王特詔。那是一幅三尺見方的玉白蜀錦,上面竟是八個拳頭大的血字——惟君新政,我心如山!呂不韋良久默然,淚水奪眶而出。不想老桓礫一招手,門廳外老內侍又捧來了一口銅鏽班駁的青銅短劍。老桓礫慨然一嘆:“此乃穆公鎮秦劍也!百年以來,惟商君與公領之。公當大任,秦王舉國託之,朝野拭目待之,公自珍重矣!”呂不韋肅然拜劍,眼中卻沒了淚水,及至桓礫走了,尚凝神佇立在空蕩蕩的廳堂。
二月開春,在紅火隆重的啟耕大典中,呂不韋的新政靜悄悄地啟動了。
新政第一步,從最沒有爭議的糾法開始。
糾法者,糾正法令文字之錯訛也。要清楚糾法之重要,便先得說說先秦法令頒佈、傳播的形式演變。遠古夏商周之法令,只儲存於官府,不對庶民公開法令內容。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