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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麼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殘道:“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人瑞道:“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說:“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人瑞又道:“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麼一拉,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翠環道:“看什麼,怪臊的!”人瑞道:“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翠環道:“怎不害臊!”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說道:“您別叫他脫了。”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聲了。

老殘此刻鼓在炕上,心裡想著:“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借,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飢謹,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糊里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里,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老殘道:“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人瑞道:“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老殘道:“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人瑞道:“我早分付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若呢?”老殘道:“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翠花道:“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老殘道:“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幹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黃人瑞道:“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不過我們藉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不留下是不準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著肚子,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老殘道:“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