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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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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完了第三關便是出師。

若大清朝還在,若他們在京城,這時候就該約齊親朋戚友,同行前輩,上飯館裡叫來席面,再由師孃連同其他女性親眷整治出幾桌酒菜來,大夥熱熱鬧鬧的,共同見證師父領著徒弟拜祭神明,扎紅腰帶,宣告出師。

然而老高與易明堂,師徒不算師徒,名頭也不是那名頭,又無人觀禮,且兩人心知肚明這刀學來幹嘛,出師宴便顯得像斷頭飯,不如不辦。

然而到了分離那天,老高還是帶著易明堂給關二哥上香磕頭。

氣氛太過肅穆,總令人想起生命中多少次的一別無期,多少人,當時說再會時輕快愉悅,總以為人生那麼長,山不轉水轉,真的有再會那一日,殊不知往往轉身即永恆,再回首已是百年生。

因為經歷得多,所以反倒說不出什麼臨別贈言,因為說了也是白說,還徒增傷感,說來做什麼?

那總得說點什麼吧,易明堂強笑著嘴賤:“拜關二哥做什麼?他老人家仁義禮信,英武剛毅,跟我有關係?”

“少廢話,跪。”老高點燃三根香,恭恭敬敬地插入香爐,“關帝爺在上,小兒無狀,信口雌黃,您老人家莫要同他一般見識。”

他遲疑了一會,道:“這小子沒作奸犯科,沒傷天害理,如果您覺著還看得順眼,麻煩您拔冗片刻,庇佑他平安。”

說完這句,老高有些臉熱,似乎跟關二哥討了多大的人情,於是又猶豫著商量:“要不方便的話,咱們退一步,您保佑他留條命也行……”

他的禱詞太務實,細品下去卻太感傷,易明堂聽不下去,大聲道:“關二哥,人各有命,該我領的我無怨言,我易明堂不求自己,只求世道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他還想將《禮記》滔滔不絕地背下去,老高一巴掌拍他後腦勺,罵道:“說的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快別拿這些大話煩關帝爺了。”

他趁著易明堂還沒進一步胡扯之前趕緊道:“反正求您老人家保佑這小子全須全尾的,能喘氣就行。”

說完他鞠了一躬,在易明堂要說話之前一把捂住他的嘴,強按著他的頭磕下去。

拜完神,老高叫易明堂吃飯,易明堂一看,一桌擺了四碟菜,三碟是豆腐。

他立即皺眉:“我都要走了,你就給我吃這個?在你們北方,豆腐飯不是喪葬時才吃的麼,剛剛還求我平安,轉頭吃這個,你也不嫌晦氣?”

老高氣得牙癢癢,罵:“我今兒個怎麼那麼想抽你呢?滿嘴胡沁,你是想出門前再跟我過兩招?”

易明堂識時務閉上嘴,乖乖坐下,拿勺子舀起豆腐開始吃。

見他肯消停了,老高口氣轉緩,溫言道:“我家不是地道京城的,而是來自北方鄉下,所以我們家年夜飯保持一個老家的傳統,那就是鐵定要吃一盤豆腐。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豆腐豆腐,諧音都福,”老高看著他,微微笑道,“吃了這個,來年就有福氣,用你們廣東話講,就是有彩頭。”

“那也用不著給我吃三盤。”

“多點福氣不好嗎,你這小子,讓你吃就吃,哪那麼多廢話。吃!”他一邊說一邊端起盤子,將大半盤豆腐都倒在易明堂碗裡。

易明堂端著碗,這碗飯彷彿霎時間變得很重,重到一隻手彷彿拿不穩,非得兩隻手端著才行,重到直達心底,壓得他胸口發脹。

還能再說什麼呢,再說什麼也比不過這番心意,他點頭,為了掩飾異樣的情緒,慌忙埋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豆腐裡頭也不知放了什麼東西,居然辣到他眼眶溼潤。

他原本是一往無前的,因為了無牽掛,因為沒有退路,所以他學殺人刀,練出刀,推豆腐,摸死人骨頭,剖屍首,幹這些匪夷所思且枯燥無味的事,彷彿唯有這樣,才能壓制得住心中的痛悔和愧疚。

老高對他來說,是授業傳道的人,但不是師父,他們之間,只不過一個一時興起,一個推脫不得。

然而近一年相處下來,他卻再也不能拿這個理由說服自己,沒有誰一時興起能做到這個程度,所有的真情實意,都在那關二哥面前不上道的禱詞內,都在這堆滿豆腐的飯碗裡。

就在臨別之時,他忽然生了一絲不該有的希望,就像給自己單刀赴會之餘找一個回頭的理由,他問老高:“要是我回頭想,想還你錢,該上哪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