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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少年對著新生的太陽(2)

江邊全是大鵝卵石,凹凹凸凸,踩在上面叫人腳板疼。擺渡的木船停在江邊已經裝了半船人,船老闆要等人裝得滿滿的才開船。家霆躍身從跳板上船,在船艙人叢中找了個靠邊的地方擠著坐下。船伕馬上來向家霆收了船錢。江風寒冷,船上一批陌生人的臉,有的善良,有的麻木,有的醉醺醺,有的陰沉沉。身邊一個軍人有點面熟。他穿套半舊黃棉軍裝,少校領章,黃臉膛,慈眉善目,三十來歲。家霆朝他望望,他也望望家霆。他在吸菸,一口一口地吸得有味,似在思索。一會兒,船開了。家霆忽然腦裡一閃,想起來了。抗戰爆發那年,逃難由安慶坐“大貞丸”到武漢時,在船上曾碰到一個在上海作戰腿上負傷的傷兵,拄著柺杖。他當時讓家霆跟他們同唱《松花江上》,唱著唱著,大家都流淚了……

時間的長河總是悄無聲息地淹沒一切,記憶卻常將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湧出水面。家霆怕認不準,抬頭又朝少校看看,偏偏少校吸著煙對家霆笑了,點頭招呼著說:“年輕人,好像認識呢!”一口南方話,好像是無錫、常州一帶的口音,更引起了家霆的記憶:是他!確實是他呀!

家霆招呼著說:“是呀,是在從安慶到武漢的那隻難民船‘大貞丸’上吧?”

“對!你長高了,長大了!怎麼會在這裡的呢?我記得你父親是個當官的。他在重慶還是在這裡?”

水聲汩汩,似在傾訴哀怨和淒涼,波浪使渡船搖晃,江面的水光刺眼,波濤混濁。家霆簡單把自己的情況講了。

船工目不旁視,緊把著舵,在同湍急的江水搏鬥。

“我們營部就在江津城裡文廟旁邊,等會兒下了船上我那裡去吃晚飯,好好敘談敘談。”呂營長態度親切,叫人對他有好感。少校遞一張印得粗糙的名片過來:

但家霆心境不好,只想早點回家看看爸爸,說:“下次去吧。今天有事,急著趕回去。”

呂營長爽氣地說:“好吧!有空一定來。我講

義氣好交朋友。你該算是老朋友了!那年在船上,你給我的印象很深。對了,你還記得那個掛中校銜的傷兵醫院院長程福同嗎?就是那個貪汙酒精紗布的壞蛋,我們要將他捆住丟到江裡去的。”

風颳在臉上很涼。舵工划著櫓一葉扁舟在江上隨波疾駛,斜直地流向江津城。家霆清楚記得:在“大貞丸”上,那個中校傷兵醫院院長,帶了女人坐在大菜問裡,將紗布繃帶給兒子做尿布,將藥棉隨便糟踏,點酒精燈下掛麵吃。傷兵們露天在甲板上,裹著骯髒的繃帶,傷口化膿了也不能換藥換紗布。傷兵們忍無可忍,衝進大菜問捆住他毆打,要將他扔下江去。……想到這裡,家霆說:“記得呀,他怎麼啦?”

船頭水聲“咕嚕咕嚕”響,江水中的漩渦泛著泡沫,船離江津越來越近了。

呂營長苦笑笑,將菸蒂丟進江中,說:“他就在得勝壩傷兵醫院做院長,現在是上校啦!我剛才去那醫院看望營部一個生病的事務長,程福同早不認識我啦!那醫院,媽的,面上還乾乾淨淨,骨子裡可是個地獄。傷兵醫院是肥缺,程福同勾結一夥人,大量盜賣藥物、酒精、紗布和藥棉,良心給狗吃了,不知貪汙了多少錢,這小子肥透啦!

家霆忿忿地說:“怎麼沒人告他辦他?”

呂營長苦笑笑:“貪汙的事現在見怪不怪了!他有後臺,老鼠就成了千里馬!住院的傷兵無錢無勢半死不活,誰敢得罪他?”談話沒再繼續下去。船上一個女人抱的嬰孩拼命地又咳又哭,大約是那個頭纏白布吸旱菸的老頭吐的濃煙嗆了嬰兒。一個壯漢有一張挺英武的臉,也許是個唱川戲的?老在重複地哼著戲:“雲山疊疊(呀)江水茫茫,弟兄分別各(啊)一方……”一遍又一遍,叫人聽了不耐煩。一個筐裡背豬娃的中年農民,酒喝紅了臉,在跟一個年紀相仿的夥伴絮絮叨叨爭論,劍拔弩張像要打架。一個頭戴禮帽的下江人老是咳嗽,將痰吐到江裡去。……

江聲浩蕩,擺渡的木船順流而下快到江津的岸邊了。江津沿江的那些吊腳樓,那些擁擠的鱗次櫛比的進屋,那些爬坡的石級,和那些佈滿鵝卵石的江岸都在眼前。家霆無意中看到由重慶到江津的民生公司的小輪船正好抵岸卸客,忽然又想起了靳小翰。小翰這時該到重慶了吧?到重慶轉公路汽車去北碚,今夜總可以抵家了,母子見面該有多少辛酸?忽然,在一種疲倦而期待歸家的心態中,因想起重慶,想起人的生死,想起人生的虛幻,想起遭遇的坎坷,歐陽素心的臉龐閃電似的又出現在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