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忠說:“四十五了。”
朱老明說:“四十五也是半截子人了。”
三個人一直在屋裡說著話,也不見有人進來。炕上放著一把水壺,一個算盤,算盤上放著兩塊乾裂了的餑餑,這就是他一天的口糧。
朱老忠問:“咱那一家子人們呢?”
朱老明說:“哪裡還有人!你嫂子才沒了,閨女們住不起家也都走了。咱老二扛著個長活,晚上回來看看,給我做口吃的,就又走了。咳!家敗人亡呀!”
嚴志和拿把笤帚,把小櫃子掃了掃坐下。從褡包上摘下菸袋來,打火抽菸。問:“老明哥,你抽一袋不?”
朱老明說:“我在鬧暴發火眼,不抽菸。”
朱老忠問:“這是怎麼鬧成個唏咧嘩啦?”
這句話不問也罷,這一問呀,朱老明拍著炕蓆說起來。從馮老蘭和馮老洪拉著團丁打逃兵,說到五千塊洋錢攤派到老百姓身上。他又張開大嘴哭了,說:“幹也是傾家敗產,不幹也是敗產傾家,我就決心和他打了這場官司。開頭誰也不敢幹,你想馮老蘭那傢伙,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腳,四條街亂顫,誰敢捋他的老虎鬚?再說家家種著馮家大院的地,使著馮家大院的帳,誰也掰不開面皮兒。後來老星哥和伍老拔出來,才串連了二十八家窮人,集合到一塊商量了商量,誰拿得出錢?
我說:“這麼著吧,我拿頭份,先去五畝地再說!‘”
朱老忠說:“一打起官司來,五畝地可花到哪裡!”
朱老明說:“可不是嘛,一個五畝,兩個五畝,三個五畝也不夠……我和朱老星,伍老拔,套上牛車,拉著半笆斗小米子,拉著秫秸穰,在城裡找了人家個破碾棚,支起鍋做飯。
晚上就在碾臺上睡。就是這麼著打起官司來!這個世道,沒有錢在衙門裡使用,怎麼能打贏了官司呢?遞字兒,催案子,都得花錢。哪裡有那麼多錢!衙役們有時候叫我請他們吃飯,我就請他們吃碗小米乾飯熬菜湯。“
朱老忠問:“哪,能行嗎?”
朱老明說:“官司就是這麼著打輸了,連告了三狀,連輸了三狀。咱請律師要花很多錢,馮老蘭是有名的刀筆,用不著花錢請律師。再說他兒子馮貴堂,上過大學堂,念過‘法科’。”
朱老忠拍著巴掌,嘆口長氣說:“那就該不打這官司!”
朱老明說:“騎上虎下不來了呢!這一輸啊,老星兄弟把房賣了,搬到馮老錫場屋裡去,給人家看場。伍老拔去了幾畝地,我拿頭份,把房屋土地都賣完了,這就要搬家。我覺得不這麼辦對不起老夥計們!”
朱老忠問:“搬到哪兒去?”
朱老明說:“搬到咱老墳上看墳去。”
朱老忠問:“咳!這就算輸到底了?”
朱老明說:“這還不算輸到底,只要我朱老明有口氣,就得跟他幹!”他又捏著太陽穴說:“咳!我的眼呀,要是好不了,可就苦了我了。我的眼要是瞎了,趁個空兒也要拿斧子劈死他!咱滿有理的事,這輩子翻不過案來,死的時候也得拉他墊背,我就是這個脾氣!”
又指著眼窩說:“唉呀!這輩子還能見著青天嗎?”
朱老忠聽到這兒,直著眼睛楞了一刻,說:“不要著急,慢慢來吧,我就是為咱這窮哥們回來的,不是的話我還不回來呢!目前他在馬上,咱在馬下。早晚他有下馬的一天,出水才看兩腿泥!”
說著,朱老明又不住地咳嗽,咳嗽得彎下腰起不來。他說:“兄弟們,給我口水喝吧!”
嚴志和提了提壺,壺是涼的,連一點水也沒有。忙去趴在灶堂門口,打火鐮點著火,拉動風箱燒水。朱老明的火石,已經打成圓球,沒有一點稜角了。他這麼打打,那麼打打,打了半天才打出火星來,點著柴禾燒了壺水來。
朱老忠在一邊看著,他想:“不回老家吧,死想家鄉。總覺得只要回到家鄉,吃糠咽菜也比流落在外鄉好。可是一回到家鄉呢,見到幼年時候的老朋友們,過著煙心的日子,又覺得起心眼裡難受。”心裡說:“知道是這個樣子,倒不如老死在關東,眼不見為淨,也就算了!”轉念又想到:“在關東有在關東的困難,天下老鴉一般黑!闖吧,出水才看兩腿泥!”他覺得肩頭上更加沉重了,祖輩幾代的新仇舊恨,壓在他的身上。
朱老明喝完了水,潤了潤嗓子,停止了咳嗽。朱老忠說:“我還要到老拔兄弟家去看看,想叫他幫著我拾掇拾掇房子。大哥!你缺什麼東西?”
朱老明說:“缺什麼東西?沒法說了,什麼都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