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七年(1752年),67歲的汪士慎右眼也失去光明,完全成為一個盲人了。別人都為他的雙目失明擔擾,他似乎頗為泰然。金農有真實的記述:
乾隆壬甲(十七年)初春,春雪盈尺,溼突失炊,予抱孑影,坐昔聊之廬,……是日汪隱君巢林,著屐扶短童相訪雲:“衰齡忽而喪明,然無所痛惜,從此不復見碌碌尋常人,覺可喜也。”
瞎了雙眼可以不再看見蠅營狗苟的庸碌之輩,省心省事,反覺可喜。這是曠達語,然而仔細想來又何嘗不是無可奈何的傷心之語?
深居蓬門僻巷,交遊本來不多,失去雙目不能作書作畫,來往的人更少了,除了“三四素心,時相過從”,門前冷落得很。汪水慎耐得住寂寞,也忍得住“蓬生三徑逐年貧”的生活,但失明剝奪了他視若生命的書畫創作,這種痛苦畢竟是難以忍受的。金石篆刻家丁敬向他索畫梅,他的回書是“目已失明,不能復作”。丁敬回想起十年前(乾隆九年甲子)與他在揚州相識的情況,不勝感慨。因次當日汪士慎《臘八日集寒木山房,喜錢塘丁敬身至》的原韻,回了一首詩:
邗江惜別十冬春,每憶茅堂滿案塵。
趙壹門閒時謝客,梁鴻灶熱肯因人。
飲安茗乳平生嗜,畫斷梅花宿世因。
肉眼已無天眼在,好看永珍又更新。
好個“肉眼已無天眼在”,這話給丁敬說準了。藝術家眼瞎,心是不會瞎的。出於意外的領會和難以遏制的創作衝動,汪士慎突然提筆寫了一幅狂草大字,他本能地感到,這不比失明以前差。他迫不及待地趕到金農的住處。金農記道:
汪六士慎,失明三年,忽近展紙能作狂草,神妙之處,儼然如雙瞳未損時。知予臥病蕭寺,自攜大書一通見贈。……相對終日,塵事俱忘。
汪士慎的喜悅,金農的喜悅,兩位藝術家盡在不言中會心默契,達到了如何神妙的地步。
還有一件事使汪士慎得到極大安慰的,是他的詩集《巢林集》,由馬氏兄弟替他雕板印成了。
汪士慎“樸不外飾,儉不苟取”,他的晚年是孤寂貧困的,但他得到的是知友們的理解,他別無所求了。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汪士慎在他的城隅草屋中與世長辭,享年73歲。這位象梅花一般一生疏淡的老人,也象梅花的一縷清香那樣消逝了。
“揚州八怪”中,揚州本籍人不多。李鱓、鄭板橋是興化人,興化隸屬揚州府,羅聘原籍歙縣,出生揚州,他們都可以說是揚州人。但最具揚州人資格的卻是高翔。高翔為揚州府甘泉縣人。甘泉縣是雍正年間析江都縣地而另置的縣,其治所仍在府治所在的江都縣郭內,高翔當是道地的揚州人。
高翔的家世所知不多。他父名玉桂,字燕山,號竹屋,是江都貢生。終身也就是個貢生,沒有做過一官半職。會做詩,有《秋軒詩草》。只會做詩飽不了肚子,所以到高翔出生時已沒有房產。高翔的一生是在一處名字很好聽(“五嶽草堂”)、事實是“所棲唯一庵”的地方度過的。據馬曰琯賀高翔50大壽的詩上說:“與君同調復同庚”,他們是同年。馬曰琯生於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高翔亦生於是年。他字鳳岡,號西塘,別號有西唐、西堂、犀堂、山林外臣等。從“山林外臣”聯絡到他有一方印章“臣高翔”,大約他已經具備了秀才的資格,但也到此而已。
高翔青年時代就過著清寒生活。曾教過蒙童,這種收入是很菲薄的,所以更多的時候是“匡床自在擁寒衾,臥聽兒讀妻織履”。他窮,窮得清高,窮得自在,像“猛如食葉蠶”似的好學不拙。他和汪士慎一樣,交遊很少,“避客年來高鳳岡,扣門從不出書堂”③,關在家裡種花、養鳥、寫篆字、畫梅花。孤傲不群和嗜學成癖的性格,使他在學問詞章、書法繪畫上自成高格。
孤傲不群不等於沒有知心朋友。他最早的知心朋友是馬家兄弟。據有關記載,高翔家的“五嶽草堂”在揚州新城西北,與馬氏兄弟的住宅相近,幾乎是“兩家老屋常相望”。這座草堂雖簡樸,環境卻不凡。汪士慎有詩云:“五嶽堂上生清風,簷花石竹香濛濛。兩深苔老戶常鍵,二分月墮蓬蒿中。”這樣一處住所,住著這樣一位年輕才人,馬氏兄弟當然很快就結識了。高翔、馬曰琯“同庚”,當時都是15歲,又是“同調”——有共同的愛好和情調,從此他們成了密友。弟弟馬曰璐更進一層,把這位年長几歲的朋友看成是老師——“煙雲翰墨亦吾師”。
成為馬家的常客,生活上得到資助固不必說,重要的是結識了一批意氣相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