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到,今天夜晚,他,和他們——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士們之間的關係,是異乎尋常的。他們隨時都可能將他——他們每一個人平時都很信任很敬重的連長,視為共同的敵人。正是由於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瞬忽間覺得,內心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自信力。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身體倏然高大了許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夠的力量擔負今夜可能面臨的無論多麼嚴峻的事件。
“這裡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團部,不是夾皮溝。你們,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頭子,而是你們的連長。我絕不允許你們每一個人胡作非為。”這番話他說得很鎮定。鎮定中顯示出凜然的剛勇。語勢中暗示出明顯的潛臺詞——今夜我是怎樣說就要怎樣做的!
“今夜不服從連長命令的人,絕沒有好下場!”劉邁克冷冷地說出了這句話。
曹鐵強向劉邁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著改換一種緩和了的語氣說:“也許,今天夜晚,就是兵團史上的最後一頁。兵團的歷史,就是我們兵團戰士的歷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重這段歷史。不論今後社會將要對生產建設兵團的歷史作出怎樣的評價,但我們兵團戰士這個稱號,是附加著功績的!是不應受到侮辱的!……”
他不能準確地判斷自己的話是否打動了他的戰士們。但沒有人反駁,這便使他對自己的話增強了自信。他受到這種自信心的鼓舞,大聲說:“聽我的口令,整隊集合!”
大家在猶豫狀態之下遲緩地排成了並不整齊的隊形。他走到隊形前,面對面地望著他們,問:“你們每一個人,是不是都已經做出了決定,要離開北大荒?”
“連長,這還用問嗎?”是小瓦匠說出了這句話。大家用沉默表示,這句話代表他們作了回答。
“既然如此,你們到團部來,就只有一個目的,辦理返城手續。我相信,團裡是會做出正確的決定的。現在,全體向右轉,齊步走。”
工程連的戰士們,在其他各個連隊的混亂人群和車輛之間,列隊向團部機關區走去。
曹鐵強走在大家後面,劉邁克一拐一拐地緊隨在他身旁。許久,兩人之間沒說一句話。只聽無數雙腳踩著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
劉邁克首先打破沉默:“團裡怎麼能夠召開這樣的會呢?”
曹鐵強沒有回答。
劉邁克又問:“連長,……也要走的吧?”
曹鐵強這才回答:“留下來就真的那麼可怕?”
劉邁克理解了連長的話,他感到慰藉地說:“連長,咱倆今後就是伴兒了。”
這句話,使曹鐵強的心感到異常溫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攙扶著劉邁克。
一輛馬車從他們身旁飛奔過去……
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從各個連隊來到了團部。遠的,幾十裡。近的,十幾裡。他們圍聚在團部會議室外面,數百支火把,將團部機關區映照得如同白晝。沒有叫嚷聲,沒有示威聲。他們默默地靜立在凜冽的嚴寒中。
團長馬崇漢披著軍大衣出現在八百餘名知識青年面前。
“知識青年同志們!……”他用作報告時那種洪亮的嗓音說,但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於是又重複了一遍:“知識青年同志們,我保證……”卻同樣不知道自己應該保證什麼。
“滾你媽的!”
一個聲音從八百餘名知識青年中突然地迸發出來。
“我們不聽!我們不受你的騙了!”數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
馬團長愣怔了一秒鐘,僅僅一秒鐘,便低下頭,轉身走進了會議室。在這一秒鐘裡,他意識到,自己被知識青年們視為團長的歷史,過去了。永遠。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哀。一種大悲大哀。但僅僅是悲哀,絕不是悔悟。悔悟是反思的結果。任何虔誠的反思,都是在一秒鐘內不會萌發的。
從會議室外走入會議室內,幾步路,他卻覺得腳下無根,步步艱難。他感到自己彷彿象一棵大樹驟然被雷電擊倒了。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孫國泰面前,第一次用真正懇切的語調說:“孫國泰同志,我……請求你……以一個共產黨員的……”他無法用語言明確地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政委孫國泰伸出一隻手, 象是要把對方輕輕推開去。他用這樣的手勢告訴對方,他完全理解了對方的話。請求他站出來扭轉眼前的局面,對方要說的無非就是這句話。請求?他感到這個詞對他帶有一種侮辱性,儘管他相信對方是懇切的。難道不用這樣的詞,他會袖手旁觀,幸災樂禍麼?那他還算是婦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