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不得不繞來繞去,幾次停車問路。烏爾比諾醫生終於認出了附近骯髒陰鬱的泥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這種惡臭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的黎明跟院子裡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飄進他的臥室。他感到這種惡臭如同昨天的一陣風一般從他的身旁吹過,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當馬車開始在街道的泥濘路上顛簸而行的時候,那種被他的懷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惡臭就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現實。汙泥地上,幾隻禿鷲在爭食用船錨從屠宰場裡拖出來的下水。和總督區石砌房子相反,這裡的房子是用陳舊的木材和鋅皮搭成的。大多數的房子都架在木樁上,這是為了避免在陽溝漲水時汙水湧入。那些陽溝是從西班牙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一切都呈現出貧困、淒涼的景象。但是,從骯髒的酒店裡還是不時地傳來貧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涉及聖靈降臨節戒條的歡快而又震耳欲聾的樂曲。當他們終於找到了應該找的地方時,馬車後面已經緊跟著成群的赤身裸體的孩子。他們嘲笑馬車伕那一身演員般的打扮,而馬車伕則不得不揚鞭抽喝他們,把他們趕跑。準備進行一次秘密拜訪並且讓別人道出隱私的烏爾比諾醫生,有件事他領悟得太晚了,這就是沒有比他那種年齡的天真更危險的天真了。
這是一所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子,從外觀上看,除了掛著鑲有花邊窗簾的窗戶和那扇從某個古老教堂拆卸下來的大門外,看不出它和比較貧寒的家庭有什麼不同。車伕敲著門環叫門,直到問清地址準確無誤後,才把醫生扶下車。大門已輕輕開啟,陰暗的門洞裡站著一位成年婦女。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耳朵上插著一朵紅玫瑰,雖然已年過四十,依舊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長著一對金色的嚴厲的眼睛,頭髮緊緊地貼在頭顱上,宛如一項鐵絲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館裡下棋時他曾幾次看見她出現在未來往往的眾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還給她開過幾袋治問日瘧的金雞納霜,但此時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認出她來。他向她伸過手去,她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與其說是跟他打招呼,不如說是拉他過去。客廳裡擺著馨香襲人的花草,放滿了傢俱和精緻的物品,每件東西都錯落有致地放在恰當的位置上,令人賞心悅目。烏爾比諾醫生毫不費力地回憶起了巴黎一個古董商的小店,時間是在上個世紀的一個秋天的星期一,地點是蒙特馬爾特勒大街二十六號。女人在他對面坐下來,用很不熟練的西班牙語對他說:
“在這兒您就象在家裡一樣,醫生。”她說,“想不到您竟來得這樣快。”
烏爾比諾醫生感到女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著重孝,神情痛苦而嚴肅。他這才明白訪問是徒勞,的因為她對阿莫烏爾遺書的詳細內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確實如此。他自殺前的幾小時她一直在陪伴著他,就像二十年來她懷著柔情忠誠地陪伴他一樣。那件事在這個沉睡般的省城裡沒有一個人知曉,儘管在這裡連國家機密都瞞不過公眾。他們是在波爾特·奧普林塞的慈善醫院裡相識的。她出生在那兒,而他又是在那幾度過了最初的流亡生活。一年之後,她跟隨他來到這兒,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造訪。他們意見不盡相同,但兩個人都清楚,他將永遠留在這兒了。她每週一次去他那兒打掃衛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連最愛往壞處想的居民都沒有把表面現象和事實混為一談,因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阿莫烏爾的殘廢不僅僅在行走方面,這一點,就連馬爾比諾醫生從醫學的角度也是這樣肯定的。如果不是阿莫烏爾自己在遺書中披露了這件事的話,醫生決不會相信他有一個女人。不管怎麼說,兩個互不瞭解對方歷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擺脫開一個保守社會的種種偏見,選擇了僥倖的默默相愛的道路,這對他來說是難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釋說她喜歡這樣做,再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完全屬於過她,她同他秘密相愛,他們不止一次體驗到了剎那間爆炸性的幸福,在她看來,這無可非議,相反,生活已向他們表明,也許這是最值得讚許的方式。
前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各自買了票,坐在隔開的座位上。自從義大利僑民加利萊奧·達孔特在十七世紀一個修道院的廢墟上開設了露天電影院以來,他們每個月至少這樣去兩次。前天的電影雖已過時,但那是以上年一本暢銷書為基礎改拍的。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請讀了這本書,因為作者把戰爭描寫得太殘忍了。這本書的書名叫《前線無奇事》。然後他們一塊去工作室,她發現他心煩意亂,惆悵憂鬱,她以為那是因為看了電影裡的某些場面所致:垂死的傷兵在淤泥中掙扎,令人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