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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頁

葉娘攏著胸口無法自抑的哭泣著。她茫然的看著自己扭曲醜陋的雙手,頹然坐倒在地。葉娘沒有去尋死。這姑娘似乎天生就沒有為什麼事尋思的念頭,也不知是不是萬幸。淑妃知道自己很後悔。後悔自己做了這麼荒唐殘忍的事,將對天子積壓十幾年的怨恨發洩到一個無辜的小姑娘身上。可是,這又似乎是難以避免的。她端了飯食推門進去,而後輕輕的反鎖上。葉娘受驚一般跪坐在角落裡,手指緊緊抓著衣裙,指節都泛白了。“過來吃一點吧。”她說,“別哭了,你眼睛再腫下去,殿裡就要議論你是否心存怨恨了。”葉娘沒動。她便接著說,“天子大赦,你父親可以回京了,你知道嗎?”半晌,葉娘才囁嚅道,“……她們說,涉永貞朝事者,不在赦免之列。”“你父親的案子已重審了,和永貞朝事無關,已經免罪了。”葉娘終於稍稍動了動,抬眼看向了她。淑妃便給她斟了杯甜酒,道,“等你阿爹回來,你就出宮吧……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不論是深宮之中,還是天子或者她的身旁,都不是葉娘該待的地方。她不是皇后,許多事做起來並沒那麼便利。為將葉娘放出宮去,少不得就要動用家中權勢,先幫葉孃的父親脫罪,才能免去葉孃的奴籍,而後再能討論赦免她出宮的事。一整套流程輾轉走下來,就又到了八月底。所幸葉娘記吃不記打。知她為自己奔波,就苦楚驚恐不起來。待人接物雖比最初結識時拘束了許多,可至少目光還是明亮柔軟的。於她便也不算太難熬。依舊是九月重陽。她散心回來,殿裡侍女慌慌張張的迎上前,告訴她,天子同薛王吃酒,傳信命葉娘過去吹簫助興,葉娘等不到她……已經去了有一陣了。她趕到時正碰見薛王以袖遮面,跌跌撞撞的跑出來。她喝住薛王,詢問天子的去處。薛王草草指了指御園。她心中猶然不敢深思,復又詢問他來吹簫的侍女可還在。薛王面紅如血,躲躲閃閃的點頭。她心裡猛的就一沉,大步往園中去。一行進入,一行被人阻攔。她薄怒的喝退一切阻攔之人,強硬的闖了進去。尚未近前,便聽到了微弱的哀求掙扎聲。她早不是不驚人事的少女,立刻便意識到裡頭髮生了什麼。她腳下一軟,幾乎沒有滑倒在地。卻是再也挪不動步子了。不知過了多久,天子提著腰帶,滿身酒氣的從園中出來。看見她,卻並未覺著驚訝。只拍了拍袖上草屑,迤迤然離開了。送葉娘出宮的最後一道手續被宮正司駁回了。這也在意料之中——天子寵幸過的女人,若無天子首肯,是不可能被放出宮去的。她剋制著憎恨,將此事提請到天子跟前,天子淡淡道,“再等等吧,萬一有身孕了呢?”她身旁親信悄悄向她告密,“……恰那日花鳥使採選的美人送到了,陛下便問薛王,這些女子哪個能生貴子?薛王說哪個都生不了,陛下不服氣,命人再去找來。恰葉娘過去,薛王便指著葉娘說,她子孫富貴,貴不可言。陛下便臨幸了她。”她將指甲掐進了掌心。她知道薛王的脾性——必是將葉娘當成了教坊司里人人可欺、卑賤至極的伎樂,才故意這麼說。年少時阿孃常說謹言慎行,小心一語成讖。三十年來她就只犯了一回,便應在了葉娘身上。葉娘果然有了身孕,十月懷胎,生下了十四皇子。昔年那個自在快活的少女被扼殺了,她們之間了無嫌隙的歲月也逝去了。天子到底還是用最不堪的方式,回應了她的反抗。她心中愛著恨著憐惜著厭惡著,便這麼蹉跎著,忍見光陰成飛沫。那一日葉娘病體支離,靠在簷下,斷斷續續的吹完了最後一支曲子。而後託孤給她。她沒辦法喜歡十四郎,更無法將他視若己出。這孩子也許無辜,可他是她受辱的印記。她又不是葉娘,她沒那麼寬的心。她忘不了也原諒不了。她若忍耐,必是為了加倍奉還。並且她最終還是做到了。天子死前她很少想起葉娘。她想葉娘該是沒什麼遺憾和牽掛的——葉娘那樣的姑娘,原也不該對塵世有什麼眷念。而她雖不喜歡十四郎,但終究還是將他好好養大了。以葉孃的性情來看,她便也不虧欠她了。如此,各得其所,已是十分圓滿的結局。天子死後,她依舊很少想起葉娘。可一旦想起,卻無可遏止的悲從中來。她最終贏了,她奪回了自己該得的一切。然而平生偶得的那份情誼早如鏡花水月消散。到頭來此生陪伴她最久、令她記憶最深的,卻是那個她最恨之慾死的男人。他們互相蹉跎消磨了一生,究竟毀去彼此生命中多少珍寶?她站在愛恨的盡頭,回望那一片繁蕪荒穢叢生的歲月。忽有熒光搖搖飄落在指尖。她抬手輕輕碰觸。一瞬間晚風撲面而來。風中花香酒濃,光陰正當時。她縱情忘憂的跳著宴飲相邀舞,欺近葉娘展臂俯身迫她折腰,眼中光芒囂張恣意、明如晨星。——便是那樣的目光,捕住了天外一段簫音,捕住了那夜的風。 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