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揚的身影映在橘色的磨砂玻璃上,正像那張快速成像照片裡的朦朦朧朧,他的手掌貼在門上,和緩地向他示好:“常周,出來。把那份協議給我看看,你把保密條款摘去再給我,不會有問題的。”常周的淚水幾乎傾瀉而下,他聽見自己惡聲惡氣地喊:“我不。”俞揚不由地為自己的行徑懺悔,他嘆氣道:“開門吧。我幫你解決問題,又不是要你和我在一起。”盥洗室內的水閥被開啟,門內灌滿了水聲,俞揚心急地又喚了幾聲,沒聽見回答,乾脆提起門框,將半邊玻璃門卸了下來。門內,常周就站在水槽旁,他背對著他,四壁的鏡子卻早將他紅腫的眼睛出賣乾淨。俞揚未曾想會把他逼哭,他上前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溫聲道:“你不必想太多,我幫你是因為我看不過去。這些搞情報的,最愛做這種事情——用高射炮打蚊子,用後母戊鼎做痰盂,大材小用!”常周因他的話笑了笑,俞揚終於鬆懈道:“笑得跟苦瓜開花似的。”常周捂了捂眼睛,灰心喪氣道:“唉……我知道你為什麼幫我。”俞揚將水閥關閉,上前輕輕抱著他,“你說過的,你的對手是上帝。”常周在他懷裡揉搓著眼睛,“那是玩笑話。”“從前我總是想,如果我愛一個人,我希望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他樂則行之,憂則違之,不必為柴米油鹽、世情偏見所束縛……別再折磨你的眼睛了,”他捉住他的手,認真道:“我愛你,你知道嗎?”這下紅的便不止是眼睛了,常周好奇道:“你究竟喜歡我什麼?”“很多,比如說待人接物,我喜歡你的投入,也喜歡你的不投入。”“聽上去很複雜。”“還有更復雜的。”俞揚鬆開他,開啟水閥蘸了點水,用手指將他臉頰上的淚痕揩去,靠坐在水槽邊緣,審視著對方,“你願意接受嗎?”常周的理智漸漸回籠,他站在俞揚的面前,赤誠,但不熱烈,他思索過千次萬次,出言仍是羞赧,“被愛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去愛卻很難。我小時候,有一個很重要的人告訴我,‘難者弗闢,易者弗從’,於是我總是選擇難的事情。”他不敢與他對視,只一味望著兩人的腳尖,“難的事情總是需要更多的時間去解決,你願意給我更多的時間嗎?”俞揚欣喜道:“你的意思是,你不僅會接受我愛你,也會愛我,是不是?”常先生惱羞成怒,“誰愛你!”“你不愛我,哈哈,你不愛我。”俞先生曖昧地笑,“唉,這樣皮薄,以後到了床上——欸,不說了,我錯了——”常先生髮力反制住他的手,將他壓迫在水槽邊,俞揚求之不得,放任他靠近自己,常先生只敢盯著他的下巴發狠,“看來你對這些愛來愛去、床上床下的事情熟諳得很。我問你,你究竟交過……”正嬉笑打鬧,董助理闖進來,氣喘吁吁道:“老、老闆,緊急!方家那邊來電說,方杭之先生病危!讓你儘快過去。”常周倏爾便放開他,兩人對視一眼,都發現彼此眼中不合時宜的戀戀不捨。常周先轉換過來,清嗓道:“你快去吧。”俞揚哀嘆道:“為什麼還沒在一起就這樣聚少離多。”常周極短的發茬下發紅的耳尖讓他心猿意馬。愛情騙人去飲鴆止渴,他不管不顧地抬起他的下巴,微低著頭,在他嘴唇上飛速地碰了碰,只是肌膚相貼,卻似瞬間構築了一個柔軟、浪漫的夢。下一秒,常周如夢初醒,後撤一步,擦拭著嘴,結巴道:“你、你這人,真是……”俞揚舔著嘴唇笑,臉上亦是薄紅,一面朝外走,一面回頭道:“我走了。記得把協議給我。不要用電腦傳輸,直接列印出來,放在我床上就好。另外,我回來之前,不許搬家。”這畫面讓董助理整晚地怏怏不樂,在幫俞先生整理書房的檔案時,他還悲情地覺得自己能做佛羅倫蒂諾·阿里薩,可以等來年老色衰的愛情;等到經過客房聽見常先生在跟俞先生通話時,他便淪為該寫一封“陌生男人的來信”以自遣的邊緣人物,但轉念一想,他和俞先生之間連銷魂蕩魄的三天三夜也不曾有過,他分明只是賈斯汀·豪根斯拉格——一個本不配擁有姓名也不配擁有故事的荒唐角色。他衝開何其青的房門,一頭扎進前輩的床上痛徹心扉地哭,“哇……我要辭職!我要辭職!我以為我是能受得了的,但我發現我根本受不了!”何助理舒展著滿身油脂讓他依靠,迷迷糊糊道:“讓你少看情啊愛啊的小說,老闆喜歡古典的,理性的,《莊子》那種,category theory(範疇論)那種,知不知道?撲街仔。”方杭之先生生命的餘燼只燃燒到了凌晨,第二日的晨間新聞和晨報,觸目皆是這位畢生治史的學者的訃告和生平介紹。昨天夜裡,俞氏姐弟趕到時,方老先生已將遺言交待過,僅睜著渾濁的眼睛維持著微弱的呼吸,幾位親眷守到兩點,人也就油盡燈枯了。他那崇尚“炎涼無心”的哲學的大兒子伏在床邊垂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