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西醫。他曾經留學英國,醫術高明,久負盛名,洵洵儒雅,深受病人愛戴。但是,從我小時候開始,他似乎很少笑。他總是眉頭緊蹙,他總是鬱鬱寡歡,他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裡,或坐在窗前看書,或若有所思。他的窗前,開著一樹海棠。每到春天,他呆在書房的時間尤其長。每當他沉思的時候,媽媽從來不許我們去打擾他,包括她自己,都輕手輕腳地進進出出。媽媽是個很能幹很聰明很豁達的人,她在大學裡教授英文,很受學生歡迎。她是那種言辭幹練思維敏捷的人,她很寵我們,包括爸爸,所以爸爸除了工作,在家裡幾乎什麼都不用做。媽媽裡裡外外忙碌著打點著,照顧著爸爸,我,弟弟,卻毫無怨言。我跟弟弟習慣了家裡安安靜靜悄無聲息的,習慣了父親的沉默寡言,習慣了父母之間的相敬如賓,習慣了做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在外人看來,我們是幸福安詳快樂的一家。我也一直這麼認為。後來,我遇到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是第一眼,我就被她烏黑的發,臉紅略帶躲閃的模樣,還有身上那種莫名的熟悉感吸引了。她是俞友鉑的妹妹俞桑筱,雖然沒有她的堂姐,我們學校大名鼎鼎的俞桑瞳美麗,但清秀而靈動,害羞而純真。別人都愛耀眼的玫瑰,我偏偏喜歡內秀不起眼的桑椹。後來,我越來越發現,其實她表裡不一。她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她不同於我以前見過的任何一個。她自嘲,然而坦然。她跟我頂嘴,針鋒相對。她的表情,生動而靈活。她聰明,有著絕佳的鑑賞力,但從不外露。我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環境可以讓一個才十六歲的女孩子歷練得那樣謹慎小心,說話做事都步步為營。我有點心疼。我有點寵她。到後來,做什麼事,我都想著她讓著她。所以在我面前,沒過多久,她就開始原形畢露。她直接得讓人抓狂。&ldo;何言青,你不用這麼虛偽吧,&rdo;中午,蹲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裡,她邊啃我特地給她買來的雞翅邊嘲笑我,&ldo;明明不想去做那個勞什子旗手,明明覺得那樣傻得要命,幹嘛不跟班主任明講?&rdo;我白她一眼:&ldo;畢業典禮,不一樣。&rdo;她再啃一口:&ldo;你總是委屈自己想面面俱到。&rdo;她站起來,伸手胡亂在我頭上一擼,&ldo;所以何同學,以後,你要吃虧的。&rdo;一語成讖。後來,我考上了一所還不錯的學校的醫學系。我其實可以考得更好點。再後來,桑筱考上了中文系。她發揮得不理想,原本她可以考到跟我一個學校的。因為這個,她有點鬱鬱寡歡。我倒不是很在意,反正都在同一個城市,有什麼關係?可是,我看她實在不開心,我想開解她一下,所以,想送她一份大禮。我一向是爸媽和親戚朋友眼中的乖兒子,聰明懂事,從來不惹是生非,但我想,我一向不動聲色地瞞得夠好,而且,我已經考上大學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們,特別是媽媽,一直是很開通的。她曾經開玩笑地說起過自己班上的一對男女生上課下課總是坐在一塊兒,還共用一種顏色的墨水:&ldo;簡直就像聯體嬰兒。&rdo;她其實一點兒都不反對,她總是cao心自己帶的那些研究生們因為學業耽擱了找不著物件,她甚至還不止一次在家裡公開鼓吹:&ldo;兒子,你要是早點給我找個媳婦生個孫子,我就考慮提前退休,什麼教授博導,統統不當了!&rdo;瞧,我老媽就是這麼新新人類。她懂得的新鮮時尚甚至比我還多。在我玩帝國時代單機版遊戲的時候,她就開始玩上傳奇了。所以在桑筱剛進大學沒多久,我幾乎一點兒都不猶豫地就想把桑筱介紹給爸媽認識。那天,媽媽在院子裡細心打理那棵海棠樹,我悄悄摸摸站到她身後:&ldo;媽。&rdo;她嚇了一跳,手中的花鋤幾乎鍘到樹身,她罵我:&ldo;幹什麼冒冒失失的?!&rdo;我不樂意了,踢踢那棵從小看了就礙眼的樹:&ldo;喂,媽,我是你兒子還是這棵不會說話的啞巴樹是你兒子啊?&rdo;她笑了,打量了我一眼:&ldo;當然你是,不過,&rdo;她的神色有點奇怪,&ldo;別在你爸面前這樣,小心他不高興。&rdo;我聳聳肩,爸爸?他好像從來沒高興過。不過,沒忘記我此行的來意,我有點撒嬌地:&ldo;媽,你以前說的話還算不算數?&rdo;她有點莫明其妙地:&ldo;什麼啊?&rdo;我忸怩了一下:&ldo;就是……不當教授博導那個。&rdo;她仔細想了想,回身瞄我,不相信般:&ldo;跟我逗悶子哪兒子,你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毛孩,剛進大學門才幾天哪,哪來的媳婦兒啊?&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