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無法改變的。其根本原因,既在於李斯的巨大的性格缺陷與人格缺陷,更在於趙高的頑韌陰謀,更在於胡亥的下作昏聵。唯其如此,李斯的這次遺憾並不具有錯失歷史機遇的意義。
當這個御史中丞將勘審結果稟報給胡亥,並呈上李斯的親署供詞後,胡亥大大地驚訝了,連連拍案道:“啊呀!若是沒有趙君,朕幾乎被丞相所賣也!”御史中丞走了,胡亥還捧著李斯供詞兀自絮叨著,“這個李斯,他還當真要謀逆,還當真要做皇帝?不可思議也。他也不想想,有趙高這般忠臣在,他能謀逆麼?能做皇帝麼?蠢也蠢也,李斯蠢也!”胡亥絮叨罷了,吩咐侍中將一應供詞等與李斯謀逆案相關的文書全部交於趙高,要趙高量刑決斷,自己又一頭扎到淫靡的漩渦去了。
七月流火,咸陽南門外的渭水草灘上搭起了罕見的刑場。
自商鞅變法以來,渭水草灘是老秦國傳統的老刑場。然則,尋常人犯的決刑不會在這裡。渭水草灘的刑殺,都是國家大刑,用老秦人的話說:“渭水大刑,非亂國奸佞不殺。”老秦人屈指可數的渭水大刑殺有三次:秦惠王刑殺復辟老世族千餘人,秦昭王刑殺諸公子叛亂人犯數百人,秦王政刑殺嫪毒叛亂餘黨數百人。這次刑殺正當天下大亂之時,殺的又是誰也料想不到的丞相李斯三族,咸陽老秦人深深地震撼了。尋常國人對朝局雖非絲縷皆知,然對於大局大事大人物,還是有著一種相對明白的口碑的。此時的李斯,聲望雖已遠不如兩年之前,然在民眾心目之中,李斯依舊是個正臣,說李斯謀逆作亂,幾乎沒有一個老秦人相信。而此時的趙高,聲名雖不顯赫,卻也是誰都知道的當今二世的老師。二世胡亥逼殺扶蘇,逼殺蒙恬蒙毅,又殺戮皇子公主,不久前又殺三公大臣馮去疾馮劫,老三公九卿一個個全完,凡此等等劣跡,老秦人件件在心,如何能好評了胡亥趙高?民怨雖深,奈何此時關中咸陽的老秦人已經大為減少,又是老弱婦幼居多,民心議論無法聚結成為戰國之世能夠左右朝局的風潮,眼睜睜也是無可奈何,只有徒然怨恨而已。更有一點,此時的關中人口大多是一統天下之後遷徙進入的山東老世族。雖說已經是布衣之身,這些老世族及其後裔們卻依然清晰地將關中視為異國,對秦政之亂抱有濃烈的幸災樂禍之心。尤其在山東大亂之後,關中的山東人口雖因咸陽有五萬材士而不敢輕易舉事反秦,然其反秦之心卻早早已經燃燒起來。當此之時,秦國要殺丞相李斯,老世族們立即高興得人人奔走相告了。畢竟,在六國老世族眼裡,李斯是剪滅六國的元兇之一,是禍及天下的秦臣首惡,被夷滅三族自是大快人心也。此等情勢之下官府文告一經張掛,關中大道上便絡繹不絕地流淌出前來觀刑的萬千“黔首”。
夏日的清晨,天空陰沉得沒有一絲風。
趙高的女婿閻樂率領著萬餘步卒,在草灘上圍起了一個空闊的大場。場中正北是一座黃土高臺,臺上空著一張大案。場中立著一大片猙獰的木樁。木樁之外,有一張三五尺高的木臺,臺上立著兩根大柱。甲士圈外的“黔首”人潮黑壓壓漫無邊際,興奮的嗡嗡議論聲瀰漫四周。
卯時時分,隨著場中大鼓擂動,土臺前的閻樂長聲宣呼,身著高冠朝服的趙高帶著一班新貴昂昂然上了刑臺。之後,李氏三族的男女老幼被綁縛著一串串押進了刑場,嫡系家族隊前便是李法李拓兩位長髮散亂的公子。李氏人口一進入刑場,立即被一個個綁上了木樁,恍若一片黑壓壓的樹林。
“帶人犯李斯——!”
隨著閻樂尖利的呼喊,一輛囚車咣噹轟隆地駛進了刑場。在距離高臺三五丈處,囚車停穩,四名甲冑武士開啟囚籠,將李斯架了出來。此時的李斯須發如霜枯瘦如柴,當年英風烈烈的名士氣度已經蕩然無存了。李斯艱難站地,木然抬眼四顧,忽然看見了遠處木樁前的中子李拓,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蒼老的聲音遊絲般遙遙飄蕩:“拓也!多想與兒迴歸故里,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豈可得乎——!”
“父親——!子不睹父刑!兒先死也!就此一別!……”
悲愴的哭喊中,李拓猛力掙起,躍身撲向木樁尖頭,一股鮮血激濺草地。李斯眼見最心愛的兒子如此慘死,喉頭猛然一緊,當即昏厥過去……一時間,次子李法與李斯的其餘子女紛紛掙扎,都要效法李拓自殺,可被已有防備的甲士們緊緊拽住,沒有一個得遂心志。臺上趙高冷冷一笑:“一個不能死,都要先看李斯死。”說罷,趙高起身,走到了已經被救醒的李斯面前拱手淡淡一笑,“丞相,高為你送行了。”
“趙高!李斯死作山鬼,也要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