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洞窟。
在滿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縝密而又極具理事之能著稱的。事實上,數十年理政處事,李斯也確實沒有失誤過一次。為此,非但舉國讚譽,李斯也是極具自信的。長子李由向父親求教理事之才,李斯嘗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無遺者,理事之聖也!”李由問,父親理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許曰:“老夫理事,猶白起將兵,算無紕漏,戰無不勝也!”便是如此一個李斯,竟只算計到了趙高自保求主,卻沒有算計到趙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議,要將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學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對如此不可思議的野心,竟沒有了反擊之策,而只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執公器而謀私慾,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業之心,從無一己私慾!”
一個李斯頗感心虛,一個李斯肅穆堅定,相互究詰,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論之,李斯身為領政首相兼領大巡狩總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時能啟而不啟遺詔,能發而不發遺詔,聽任趙高將遺詔封存,如此作為,焉能不是私慾使然哉!然則,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處置,果真是要謀求個人出路麼?不是,決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個閃念便是:若發遺詔於九原而扶蘇繼位,始皇帝的新文明與法治大政是無法延續下去的,唯其如此,寧可從緩設法;若能與扶蘇蒙恬達成國策不變之盟約,再發遺詔不遲也。要說這也是私慾,李斯是決然不服的。畢竟,帝國文明的創制浸透著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無愧色地說,只有他與始皇帝是帝國新文明的創制軸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輕忽帝國文明是否改變,唯獨李斯不能。這是李斯內心最深處的戒備,也是李斯對扶蘇蒙恬的最忌憚處。雖然,李斯也有權位後路之慮,然那種絲縷輕飄的念頭,遠非維護帝國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堅實根基。畢竟,李斯已經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對青史評判與功業維護的信念,已經遠遠超過了維持個人官爵的顧忌。
在符璽事所第一眼看見始皇帝殘詔,李斯的功業雄心便驟然勃勃燃燒了起來。他看到的前景是:只要他願意,他便可以擬出正式的皇帝遺詔,另行擁立新帝,堅實地維護帝國新文明!甚或,在新帝時期,他完全可以登上週公攝政一般的功業最巔峰!果真如此,李斯將不負始皇帝一生對自己的決然倚重,為大秦河山奠定更為堅實的根基,使帝國文明大道成為華夏曆史上永遠矗立不倒的巍巍絕壁。那一刻,李斯被這勃勃燃燒的雄心激發了感動了,面對血跡斑斑的殘詔,念及始皇帝在將要登上功業最巔峰時撒手歸去,不禁痛徹心脾了……如此一個李斯,責難他有私慾,公平麼?
是的,從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個李斯開口了,然則,趙高脅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諾共謀,這不是私慾麼?明知胡亥為帝,無異於將帝國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風浪之中,你李斯為何不抗爭?你沒有權力麼?你沒有國望麼?你沒有兵力麼?你沒有才具麼?你事權俱有,可是,你還是答應了趙高。這不是私慾麼?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賁在世,會是這樣麼?如此看去,要說你李斯沒有私慾,公平麼?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難辭其咎也……
且慢!肅穆堅定的李斯憤然了。此時,老夫若不權宜允諾,焉知趙高不會舉發李斯威逼私啟遺詔之罪?其時,李斯將立即陷入一場巨大的紛爭漩渦;而趙高,則完全可能倒向扶蘇一邊,交出遺詔,發出遺詔,使扶蘇為帝;果然扶蘇為帝,蒙恬為相,李斯能從私啟遺詔的大罪中解脫麼?顯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蘇蒙恬當國,必然地要矯正帝國大政,必然地要為始皇帝的鐵血反覆闢開脫,以李斯為替罪犧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時,李斯獲罪可以不論,然帝國文明變形,也能不論麼?不能!老夫活著,老夫領政,尚且能與胡亥趙高周旋,除去趙高而將胡亥變為虛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說,只要老夫矗在廟堂,帝國文明便不可能變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頭滴血而隱忍不發?春秋之程嬰救孤,公孫杵臼問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隱忍而救帝國文明也!這是私慾麼?
“如此,公以趙高胡亥為政敵耶?”心虛的李斯低聲問。
“然也!”肅穆的李斯果決明晰。
“公將設策,以除奸佞乎?”
“自當如此,否則國無寧日。”
“果能如此,世無老夫之李斯也!”
“謂予不信,請君拭目以待。”
朝陽升起在蒼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