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車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辭色強硬了。
“先發制人。”趙高淡淡四個字。
“請道其詳。”
“改定遺詔,擁立少皇子胡亥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驚得張口結舌了。
“丞相唯知扶蘇,不知胡亥也。”趙高正色道,“雖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選定與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於丞相之公主兒媳們對胡亥多有微詞,而丞相信以為真也。在下就實而論,少皇子胡亥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拙於口,盡禮敬士;始皇帝之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為嗣,可以繼位。懇請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趙高再次撲拜於地,連連叩首。
“你敢反位擁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遺詔!”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貴聖?”
“老夫貴為聖人?趙高寧非痴人說夢哉!”李斯喟然一嘆,繼而不無淒涼地長笑一陣,淚水不期然瀰漫了滿臉,“李斯者,上蔡閭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國,總領秦政,封為通侯,子孫皆尊位厚祿,人臣極致,李斯寧負大秦,寧負始皇帝哉!足下勿復言,否則,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搖動者萬物作。”趙高並沒有停止,相反地卻更是殷切了,“天地榮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見之晚也!”
“趙高,你知道自己在說甚也!”李斯痛楚地一嘆,“古往今來,變更儲君者無不是邦國危難,宗廟不血食。李斯非亂命之臣,此等主張安足為謀!”
“丞相差矣!”趙高也是同樣地痛心疾首,說的話卻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勢清楚不過:胡亥為君,必聽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長有封侯而世世稱孤,享喬松之壽而具孔墨之智。舍此不從,則禍及子孫,寧不寒心哉!諺雲,善者因禍為福。丞相,何以處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嘆老淚縱橫,“獨遭亂世,既不能死,老夫認命哉!”
“丞相明斷!……”趙高一聲哽咽,撲拜於地。
……
天將破曉,李斯才走出了符璽事所的谷口。
手扶長劍踽踽獨行,李斯不知不覺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臺。山霧瀰漫,曙色迷離,身邊飛動著怪異的五光十色的流雲,李斯恍若飄進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與趙高密會竟夜,結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趙高之臣服也。畢竟,趙高數十年宮廷生涯,資望既深,功勞既大,與聞機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後大局並攀登功業頂峰,沒有此人協力,任何事都將是棘手的。這一期望實現得很是順利,趙高從一開始便做出了只有對皇帝才具有的忠順與臣服,其種種謙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種獲得敵手敬畏之後的深切滿足。然則,李斯沒有料到,趙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後提出的擁立胡亥為二世皇帝為條件的。始皇帝二十餘子,李斯與幾位重臣也不是沒有在心目中排列過二世人選,尤其在扶蘇與始皇帝發生政見衝突的時候。但無論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沒有進入過李斯的視界,也沒有進入任何大臣的視界。一個歷來被皇子公主與皇族大員以及知情重臣們視為不堪正道的懵懂兒,以皇子之身給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覺得不堪,況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還有正道麼?李斯縱然不擁立扶蘇,也當認真遴選一位頗具人望的皇子出來,如何輪得到胡亥這個末流皇子?那一刻,李斯驚愕得張口結舌,根基盡在於此也。縱然趙高極力推崇胡亥,李斯還是怒斥趙高“反位擁立”。然則,便在此時,趙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猙獰的脅迫——舍此不從,禍及子孫!李斯既與趙高一起走進了符璽事所,一起私開了最高機密的皇帝遺詔,便註定將與趙高綁在一起了。
老淚縱橫仰天長嘆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後悔了,後悔自己走進符璽事所前,太失算計了。兩人同在望夷臺時,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趙高的臣服,尤其當趙高第一次撲在地上叩首膜拜時,李斯幾乎認定趙高已經是自己一個馴服的奴隸,而自己則是趙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斯是欣慰有加的。當趙高主動提出開啟遺詔預為謀劃時,李斯的評判是:趙高是真心實意地為新主人謀劃的,對李斯如同對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謀劃如何能先行開啟遺詔。李斯唯一的顧慮是,趙高不認可自己;而只要趙高認可自己,當然最好是臣服於自己,一切不足慮也。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趙高的臣服後,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趙高走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