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送了。足下慎之慎之。”
匆匆走出典邦苑,姚賈驅車直奔丞相署,李斯卻不在行轅了。
李斯欲會趙高,趙高欲會李斯,兩人終於在望夷臺下相遇了。
望夷臺者,甘泉宮十一臺之一也。咸陽北阪原有望夷宮,取意北望匈奴日日警覺之意。甘泉宮既為對匈奴作戰而設,自然也有了一座望夷臺。這座高臺建造在一座最大山泉洞窟的對面孤峰之上,高高聳立猶如戰陣中雲車望樓。登上望夷臺頂端,整個甘泉山俯瞰無遺,那條壯闊的直道展開在眼前,如巨龍飛出蒼翠的大山直向天際。李斯與趙高在臺下不期相遇時,兩人都有瞬間的尷尬。趙高指著那道巨大的瀑布說,要找丞相稟報陛下安臥所在,好讓丞相安心。李斯打量著望夷臺說,要向趙高知會發喪日期,好讓中車府令預為準備。立即,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兩人都說望夷臺說話最好。及至登上巍巍高臺,殘陽晚霞之下遙望巨龍直道壯美山川,兩人卻都一時無話了。
“丞相,但有直道,駟馬王車一日可抵九原。”
“中車府令馭車有術,老夫盡知。”李斯淡漠地點頭。
“丞相又帶劍了?”趙高目光殷殷。
“此劍乃陛下親賜,去奸除佞。”李斯威嚴地按著長劍。
“這支金絲馬鞭,亦陛下親賜,在下不敢離身。”
“足下與老夫既同受陛下知遇之恩,便當同心協力。”
“丞相與陛下共創大業,在下萬不敢相比!”趙高很是惶恐。
“發喪之期將到,老夫欲會同大臣,開啟遺詔。”李斯切入了正題。
“在下一言,尚請丞相見諒。”趙高謙卑地深深一躬。
“你且說來。”
“在下之意,丞相宜先開遺詔,預為國謀。”
“中車府令何意,欲陷老夫於不法?”
“丞相見諒!”趙高又是深深一躬,“沙丘宮之夜,丞相原本可會同隨行大臣,當即開啟遺詔。然,其時丞相未曾動議,足見丞相謀國深思。在下據實論事:陛下遺詔未嘗寫就,說是殘詔斷句,亦不為過;既是殘詔,便會語焉不詳,多生歧義;若依常法驟然發出,朝野生亂,亦未可知。為此,在下敢請丞相三思。”
“也是一說。”李斯淡淡點頭。
“丞相肩負定國大任,幸勿以物議人言慮也!”趙高語帶哽咽再次懇請。
“也好。但依中車府令。”思忖片刻,李斯終於點頭了。
“丞相明斷!”趙高一抹淚水撲倒在地,咚咚叩首。
瞬息之間,李斯大感尊嚴與欣慰。皇帝在世之時,這趙高官職爵位雖不甚高,卻是人人敬畏的人物。對於常常照面的大臣們,趙高不卑不亢,從來不與任何人卑辭酬答。只有在皇帝面前,趙高自甘卑賤,無論皇帝如何發作,趙高都忠順如一。對大臣撲拜叩首,對於趙高,是絕無僅有的。就目下境況而言,李斯可以不在乎趙高是否敬重自己,然卻不能不在乎目下的趙高是否會聽命於自己;若趙高要公事公辦,將已經封存的皇帝遺詔徑自交傳車發出,任誰也無權干涉;果真如此,李斯便該正當發喪,正當安國,不再作任何斡旋之想,即或扶蘇即位貶黜自己,也只能聽天由命了。然則,若趙高信服自己,聽命於自己,則事情大有可為也!至少,李斯可在遺詔發出之前,最大限度地安置好退路,不使扶蘇與自己的昔日歧見成為日後隱患;更佳的出路則是,透過擁立新帝而加固根基,進而繼任丞相,輔佐新帝弘揚大秦法政,成為始皇帝身後的千古功臣。果能如此人臣一生,李斯何憾!所幸者,趙高對自己的敬重超出了預料,趙高所敦請自己要做的事情也恰恰符合了自己的心願,豈非天意哉!在這片刻之間,李斯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對姚賈提起的宮闈黑幕。那時,李斯從另外一個路徑揣摩趙高——封存遺詔不發,以謀個人晉身之階,奸佞之心可見!如今,趙高敦請自己先行開啟遺詔,這便是一心一意地依附了自己。李斯的內心評判是:這才是真正的趙高面目,清醒地權衡出目下的權力軸心,並立即緊緊地依附於這個軸心。此時,李斯已經不需要對趙高做出道德的評判。李斯深深地知道:在大政作為中,只有最終的目標能指向最高的道德,而對任何具體作為的是非計較,往往都會誘使當事者偏離最高的為政大道。李斯所秉持的最終目標,是堅持始皇帝身後的大秦法治,是確定無疑的為政大道。唯其如此,任何依附於李斯者,都符合最高的大政大道,都無需去計較其瑣細行徑的正當性。
李斯疏通了自己的精神路徑,也疏通了趙高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