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斌站在門口,披著一身雪花嘟囔:“操你二大爺的,舍我一身剮,能挽救你獲得新生,值。”
我說:“得,蒯哥找出下一個木乃伊來了。”
蒯斌別一下腦袋坐了回去:“媽逼的,過年還不讓人家玩玩自己找點兒樂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腳好象不輕,這工夫才覺出疼來,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亂叫,像被蒙古大夫拿錯了穴位。
“手裡捧著窩窩頭,碗裡沒有一滴油,白天圍著牢房裡轉啊,晚上啊,晚上又燈下縫補衣裳……”驢四兒在唱歌,歌聲像是從地裡頭冒出來似的,“月光透進了鐵窗,照在我的身上,媽媽呀媽媽你可曾也看見了月亮,眼淚止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媽媽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憐,這就是獄中的生活啊,媽媽呀媽媽呀,兒與娘何時才能相見?”大家正準備跟著哼哼兩句,蒯斌的一聲“關!”讓大家徹底沒了電。我感覺蒯斌這傢伙很有意思,說他主持正義吧,他還經常使一些又壞又怪的招數,說他是個壞水吧,他還真的有些正義感,儘管這樣的正義感往往是在事情發生之後才出現。我敢說,這個組裡除了我,沒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著他,就像一隻驚惶失措的蒼蠅在躲閃橫空而來的那隻又臭又髒的蒼蠅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黃的電影裡面,一個鏡頭接著一個鏡頭地走,紛亂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這部電影裡的具體位置,也不知道這部電影到底什麼時候能夠結束。我看見這部電影在無聲地走著,一隻鳥兒撲扇著翅膀從眼前飛過,搖搖擺擺地飄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陣風吹過來,鳥兒沒有了,我看見它變成了螞蟻那樣大小的一個黑點兒,孤單地停在田野盡頭那棵黃葉飄零的槐樹枝頭。秋天快要到了,我站在地頭,悶悶地想,這小子也在為自己的歸宿發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順來了,穿著一身麻袋片子一樣的西服,一路衝我笑過來。我估計這傢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順大喊一聲:“跟哥們兒說拜拜啦!”我跟他擁抱一下,竟然說不出話來了,閃到一邊,傻愣著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臉,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繩,腳下穿布鞋的滑稽樣子。天順好象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跟我說點兒什麼,傻笑著唸叨一句“大寬你好好的,有機會我來看你”,然後做荊柯赴死狀,衝著天空大喊原始社會西藏語:“啊——尼瑪拉戈壁啊,草尼瑪——”這一嗓子中氣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趕大車。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頭般的難受,脊背上的雞皮疙瘩也冒出來了,一抖摟就掉了一地。天順喊完了,我也反應過來了,他這話翻譯過來的意思應該是,蒼天有眼,好人有好報啊。
一個隊長在遠處喊他,天順的表情有些不耐煩:“著什麼急呀,這個鐘點我已經不是犯人了,還瞎雞巴耍態度。”鼓著大嘴咽一口唾沫,衝我眨巴眼:“大寬,我先走了。只要你還在裡面,我就會回來看你,我忘不了咱哥們兒在這裡的感情。”我推著他上了通往監獄大門的那條小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老是閃動著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過的日子。
天順一路醉酒般搖晃著跟大家道別,驢四兒從旁邊鑽出來,熱情地喊:“順子哥,歡迎再來啊!”
天順回頭嚷了一句:“草尼瑪的,殺了也不來啦!”
蒯斌摸著下巴嘿嘿地笑:“順子,出門小心點兒,門口車多。”
天順衝他晃了晃拳頭:“等著吧,死不了我就回來接你和大寬,好好給你們接風!”
我一直記著天順說過的這句話,可是這句話還沒在我的心裡捂熱乎就成了泡影,在這裡,他接不著我了。
好象是在國慶節前後,晚上我們收工回來,剛衝了一個涼水澡,方隊長就夾著一本花名冊來了。蒯斌用毛巾抽打著自己的小腿,悄聲說:“估計有事兒○慌張,很可能要走幾個人,前幾天我就聽教育科的幾個兄弟說了。”我無所謂地笑了笑:“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嘛,去哪裡還不是一樣的打勞改?”蒯斌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憂傷:“我估計咱哥兒倆要分開了,我有這個預感。”他的語氣有些動情,連累得我的嗓子眼有點兒發麻:“不會這麼巧吧?真要發走幾個人,發誰不行,非把咱們倆發走一個?”蒯斌說:“你太粗拉了,有些‘臭哈依’你沒小心他……有人點咱們的‘眼藥’,說咱倆湊在一起欺壓別的犯人,這個人就是周福。”我頓時明白,原來蒯斌砸周福那次是因為這個。“萬一咱們分開了,你不要難過,”蒯斌捏了捏我的手,“我還有四年就到期了,玩好了用不了兩年。你不是還剩三年多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