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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部分

他突然說。“今天,一群官員逼問我伐吳之事。他們要我交出時間表。”

我想不出這種問題該怎麼回答。我是個不過多考慮未來的人。

“那你覺得呢?”我問。

勾踐良久都沒說話。

“你希望再去打仗?”我慢慢坐起身來,望著他,“去把吳國殺一個屍橫遍野?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做?你喜歡殺人?可我們的軍務防範做的這麼好,他國已經不可能再攻過來,這不就可以了麼?”

“……我不知道。”

我靜靜望他。

“我覺得這不太對勁,夷光,不是說去不去伐吳的問題,而是我自己。”勾踐側過臉,望著我,他的目光裡充滿迷惘,“我很喜歡現在這樣子,可我又覺得自己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我甚至覺得,我好像不該再在這兒住下去,我和他們越來越不一樣了……”

“那就離開好了。”我說,“咱們再去深林裡生活,像一開始那樣。”

勾踐搖搖頭:“不可能的,夷光。我做不到。”

有什麼,在分裂這個男人。

自那夜起,我才清晰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在懼怕自己的變化。

許久之後,我才真正明白,原來痛苦對這個男人而言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一旦脫離了痛苦,他反而會不習慣。

不,何止不習慣?那幾乎像是喪失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就好像長期的痛苦已經成了他的一條腿,一隻胳膊。“沒有痛苦的勾踐,就不再是真正的勾踐了”,這不僅僅是他自己的認定,也是越國上下集體保有的信念,他在臣民日日的責備中,慌亂起來。

於是,他的猶疑和自我譴責。不久就顯化為了一個人。

那個人的名字叫文種。

答應文種去往吳國,並不是為了那個眾人皆知的原因:給勾踐尋找蠱毒的配方。

事實上那時候,勾踐身上的蠱毒已經很輕了,甚至不一定要去尋求解藥。

我會答應文種,是因為我已經不想再目睹勾踐的自我懷疑和分裂了,那太讓我痛苦。

我很清楚,他並不是在和文種爭吵,他是在和他自己爭吵,和那個要求他“恢復到從前去”的自己爭吵。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並不是文種,甚至他在宮內砸東西大罵的也不是文種,而是他自己,那個打算拋開痛苦,改變既定命運,甚至竟然奢望不再做越王的自己。

這也是為什麼哪怕吵翻天,他也絕不去動文種一根手指頭的緣故。

在培養勾踐這件事上,文種所獲得的成功,幾乎可以和皮格馬利翁媲美。

相比之下,伍子胥就只是個失敗了的弗蘭肯斯坦。

於是,從我答應赴吳之日起,勾踐就不再見我了,我搬出了越王宮,按照文種的說法,如果依然與大王日夜相對,大王會捨不得放我離去。

其實那是不可能的。

勾踐失去了我,卻重拾了他的痛苦。這對他而言,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文種指定了幾個女教習來教導我日常禮儀,負責這一專案的是范蠡。

我管范蠡叫“那個財迷”,因為他盯著我的眼神,活像盯著一大堆金幣,這是個視財如命的人,甚至在他發現有一大單生意可做時,那雙眼睛裡流轉的秋波,比熱戀中最瘋狂的戀人還要動人。

但是女教習們很快就罷工了,她們集體商定,不再給我進行任何訓練,因為被禮儀和社交技巧捆綁住的我,全然喪失了光彩,活像粗糙的土坯瓶,呆板無趣。

文種在躊躇了兩三日之後,最終決定,就這樣把我送去吳國。和我一同去的還有一個女性,那是個完全遵循女教習們的訓練而培養出的美女,她的名字叫鄭旦。

鄭旦是那種煞有介事的女孩兒。每個班的成績表最前面那一群,你都會發現一兩個。她完全聽從於文種,視之為父兄的那種聽從,也自認為有為國犧牲的必要,所以當她那雙狹長優雅的眼睛轉向我時,具面永遠充滿了疏遠的輕蔑。

文種的意思是,如果吳王喜愛人工培養的高階瓶花,那他可以選擇鄭旦;如果萬一,他對瓶花們已經產生了審美疲勞,那他或許就會選中我。

無論吳王選誰,都能中文種的計策。

文種管這叫美人計,這可笑的名稱總是讓我忍俊不禁。現在回頭再看。文種真可算是個戰略家,他將一切都納入到他的算計裡,他認為我只是他的一顆棋子,定然會按照他的希望向前行。他什麼都算計得好。唯獨有一樣東西,卻被這個天才欺詐師給完全忽略掉了,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