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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部分

不過如果把這些講給夫差聽。那他一定會露出又嫉妒又不屑的表情。

“哼,膽小鬼,送了東西都不敢多留一會兒,要是我的話……”

他一定會這麼說的。

可如果是勾踐,他又會怎麼說呢?

我又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空,銀色的雲朵亮得如同聚光燈下的雪白頭骨,晃人眼睛。

“不曉得那個倔腦殼現在在幹什麼。”我突然想,可無論他在幹什麼,都不可能像我這樣閒著看雲朵。

倔腦殼,我說的是勾踐,又倔強又冰冷,那個人。

他是如此冰冷的存在,我們曾經徹夜擁抱在一處,但依然無法使他的體溫提高絲毫……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勾踐是我在這個世上,所看見的第一個人。那時候他倜儻得很,也許是我見過的最倜儻的男人,那時他牽著一匹白馬,踏著沾滿露水的枯葉,從密林深處向我走來,整個情景好像做夢一般。

可當身上劇毒發作時,這個人就和“倜儻”二字毫無關聯了。

現在再想來,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我對勾踐。

那並不是因為,他是我所目睹的第一個同類,決不僅僅如此,否則,我便與剛剛睜開眼睛的雛鳥無異了。

在那個男人身上,有我所異常熟悉的東西存在。我是如此熟悉它。就好像曾經與之共同生活過多年。我是說,勾踐身上那種深刻的痛楚和瘋狂,竟是我十分了解的一種感受,那感受就像天然磁石,將我深深吸引住,讓我無法與之分離。緩解它是我的天職,無論勾踐去往何處,我也必將跟從。

所以越國王后什麼的,對我而言聽起來才會那麼怪異,那不是我所關心的範圍,因為就算勾踐是個乞丐。我也不會離開他身邊。

勾踐比任何人都更明白這一點。他要娶我,並不是為了給予我尊貴動聽的身份,那只是一個把我永久性留在他身邊的手段。

“也許我該把越王的位置也讓給你。”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好差事。”

我能夠同他一道受苦,所以那痛苦也就被減半了,我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他那種痛苦,所以這樣一來,就好像一份痛苦由兩個人分擔,時間長了,本來沉重的苦楚也漸漸減輕,因為有我在,勾踐也不再每次都與之洶洶搏鬥,我們學會了靜候它來,恭謙地經歷它,再放它離去。它在我們的聯手下,逐漸變得輕盈無礙,成了一層若有若無的背景色。

當蠱毒的發作從每日一次,延長到七八日一次,又繼續拉長到一月不超過兩次,勾踐的變化也愈發明顯:他開始學會微笑,就好像之前這男人從未嘗試過對人笑,他不再每日拿著劍四處亂砍,那股久治不愈的戾氣像日照下的冰激凌,慢慢化去,他可以久久與我共處一室,而不再坐臥不寧、煩躁不安,一心想尋求未來種種出路……

勾踐的這些變化,越王宮裡的所有人都目睹到了,他們感受到了一種深深的恐慌與震撼!

“大王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他忘了他要做的事情了?再這樣下去。大王就不像他自己了!”

宮內像流傳瘟疫一樣,流傳著這樣的言論。

女眷們紛紛指責我,她們說勾踐忘了復仇大業,他是被我這個“妖姬”給攪昏了頭,官員們也跟風似的,一個個掛上了猶疑的神色,所有的人,都覺得勾踐這樣子不對勁,就彷彿那個夜夜發瘋拿劍砍人的越王,才是他們心目中真正的君主。

我從未想過,外界這些想法有朝一日會影響到勾踐,我還以為他會純然接受自己的這些變化,並且為之欣喜。

白日,他長久地凝視著銅鏡,就彷彿那裡面的人連他自己都要不認識了,然後他會回過頭問我:“夷光,我這樣子,好麼?”

“為什麼不好?”我說,“你現在不是過得很愉快麼?”

他聽了這回答,又轉回頭去盯著鏡子,良久才點點頭:“嗯,很愉快。”

那聲音裡的遲疑,濺在銅鏡上,叮咚作響。

夜晚,我們裹在一床裘毯裡。炭火在不遠處猛烈無聲地燃燒著。他已許久沒有被盅毒侵擾,也已經習慣了和我這樣擁抱而眠,早先不僅不能如此,我還必須在入睡之前收撿屋內所有尖銳的東西,以防他自傷。

那晚,勾踐怎麼都無法入睡,他睜著黑洞洞的眼睛,盯著屋頂。

“夷光,接下來該怎麼辦?”他突然問。

“接下來?”我有點糊塗,“什麼接下來?”

“我是說,吳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