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修行少與人言,不論是修為還是性格,與當初眼神天然非常愛笑的小小少年已是大不相同。
山上的所有生靈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刻苦。
“畢竟翁楷已經不在了……”石猴子嘆了口氣。
然後被旁邊的大象一鼻子拍在腦袋上。
忘了說,大家的靈力又回來了。飛觴說陣法毀掉不過是切斷了和石頭們的天然聯絡,它們自生自長上千年早已擁有了獨立的靈魂和能力,事後自然慢慢恢復,只不過再不能像之前那樣坐享其成,每日睡覺便增進修為了。
但是誰在乎呢?
他們依舊每日聊天八卦睡覺磨牙,十六很少同他們玩鬧,卻也覺得安慰許多。至少還有人沒有走,至少還有人是快樂的。
“什麼是快樂?”石獅子無聊地刨了個坑,把草葉弄碎了埋進去。
十六和飛觴都沉默了。
沒有刻骨悲傷也不知世間極樂,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幸運。
“翁楷真的不在了麼?”
有一個露水很重的夜晚,十六閉目打坐時聽到飛觴這樣問他。他反問:“小麒麟真的不在了麼?”
飛觴伸手抹了抹麒麟石像上冰涼的露水,說:“他在。”
十六重新閉上眼睛:“那麼他也在。”
那日之後,十六和飛觴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縱然談不上親近,也不會再拔劍相向了。說“相向”也許並不確切,因為飛觴根本不會反抗,十六其實也覺得那時的自己很陌生,看到血流了一地,他心底濃重的悲傷之下,竟有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報復的快意。
這次醒來之後,他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有時候難過,有時候害怕,有時候只想抓著什麼咬一咬,有時候不想聽到任何聲音,恨不得讓風都靜止下來,這種感覺讓他非常無措非常茫然,不管看什麼都眼底酸酸的,所見卻盡是空茫。
十六不明白,也沒有人告訴他……這樣錯綜複雜又傷人傷己的,其實就是人類的感情。
飛觴不明白,他一生辜負太多縱然痛悔也無從開口,翁楷不明白,所以他走得乾淨利落連一點灰都沒留下,卻月大概也不明白吧,他只依從自己的心意去做,縱然留下萬古罵名也全不在乎。
反正他也聽不到了。
所以沒有人告訴十六,人的感情原來是這樣的。
他只想起很多年以前,翁楷用溫和而鄭重的眼神看著他說:“你要幫我守護這座山。”十六在山頂獨立許久,面對空寂無人山景,說:“好。”
然後他就下山去了。
這一去就是五十年。
五十七、冷露
十六離開的時候,飛觴是知道的。
他甚至還在一邊遙遙看著,看十六發呆,遠眺,自語,看十六脫去全身的衣服,在漸漸長起來的竹林中拾起了一片帶露的冷葉。
竹葉從他的指間飄飄搖搖重新落回地上,變成了一汪銀子似的淺淺的池塘,十六將腳伸進去的時候抖了一下,然後乾脆咬了咬牙,張開雙臂直接撲入水裡,樣子像一隻紙剪的蝴蝶。
那水是很冷的。
在寒涼的露水中泡了一會兒,他開始認真地清洗身體,細長的手指摸索著身上的每一個骨節每一寸肌膚,表情無比認真,好像在學一項新的法術。過了很久很久才洗完,從水中站起來時身上已經凍得有些紅了,然後十六就這麼赤著身體站在水邊,等水波漸去銀月重現,鏡子似的水面上映出一個純潔如初生嬰兒的身體。
但他已不是嬰兒的樣子了。
肩胛骨在後背撐起兩個好看的凸起,腰身挺得很直,長長的腿上水珠滾落,散落一地晶瑩,這是翁楷給的身體,是人的身體。
人……是這樣子的。
那麼其他的人呢?
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種種情緒在心裡堆積發酵,偌大的烏衣山竟再也盛不下,他想離開,哪怕有守護這座山的承諾,他也想要離開。
那之後的五十年裡,飛觴在山下見過十六兩次。
一次是看見白衣的少年沒有動用任何靈力,在努力手腳並用地爬一棵樹,其時松風晚清,草露沾衣,被他託上樹頂的雛鳥吱吱叫著,一個喝空了的酒瓶子從樹上飛下來,居然沒碎,骨碌碌滾出很遠。
一次是萬妖洞中,一路刺瞎上百妖邪的眼睛,他一身衣裳居然都沒濺多少血,就那麼施施然走出來,彷彿點燃燈籠一樣隨便放了一把火。飛觴帶人上來時只聽火焰中萬妖嚎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