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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可憐的父親,當他離開的時候竟連嶽麓山的一片楓葉都沒有帶走。那一天我站在山頭目送他的遠去,兩眼朦朧,傷感無邊。一種無法割裂的親情卻非得以割裂的方式來獲取各自的需要,人世之悲,莫過於此。

我沉靜了好幾天。一種精神的沉靜,感受著自己的行屍走肉,但絕不認為自己在運動,深深地將自己埋於精神的最深處,品味這樣一種空虛。但我必須指出,這是一種飽滿的空虛,所以我在其中覺得非常溫暖,冰冷堅硬而古怪的心都快融化了。可這樣的狀態是我不可能長久享受的,老天爺對我不會有這樣的恩寵,我甚至已經開始懷疑這難得的幾天沉靜都是它為我設計的一個圈套,可笑我不知其中的陰謀,還自以為得志。

自由並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給予我多少快樂。偶爾我還有那麼一點失落,似乎我在乎的並不是自由本身,而是獲得自由的方法以及自由的感覺。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我竭力想把自己從這種荒唐的心態中拖出來。可我愈是這樣,愈是陷得深,根本無力自拔。就好比找物件,追求的時候只看到對方的漂亮,一旦追到了手,才去注意她的其他方面,這時她的許多缺點就使人覺得她的漂亮實在不值幾個錢。我以為自由會使我完全解放,哪知我依然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束縛感。首先是工作,我像條狗似的服從別人的指揮,這幾乎使我獲得的所謂自由失去了意義;其次,家庭的枷鎖在不知不覺間換成了一種自我的枷鎖,我對自己的拘束,從某種意義上說比父親的禁錮更嚴酷,因為自由對我來說意味著一種全面地猛烈地能量釋放。我一直在等待這種狀態,我不可能在獲得了這種狀態後容忍自己的懶惰。

為了跟過去的生活徹底斷絕聯絡,我搬出了原來的住所,在嶽麓山中的一棟齋樓里弄了一間小屋。

終於跟嶽麓山結合了。

對於我的兒童時代,嶽麓山是我的一個玩具,不高興了,就把它踹上幾腳,扔到一邊。

對於我的少年時代,嶽麓山是我的一件外套,粗布爛衫,泥漬斑斑,朦朦朧朧,看不真切,可有可無。

對於我的青年時代,嶽麓山就複雜了,它像很多東西,女人,書本,知識,文化,藝術,金錢,名利,夢幻,痛苦,快樂,挫折,福運,一座天然的宮殿,一座巨型的墳墓,一段悠久的歷史,一處人與自然搏鬥的戰場……但上述這些都只是它的某一個片斷,或者偶爾展現的景觀,現在我眼裡,它真正最像的,是《西遊記》裡的那座五指山,將一個不願向現實妥協的離經叛道的怪物給鎮壓了。我在它的下面拚命地掙扎、吶喊、咒罵。自然是無濟於事的,我只能讓自己安靜下來,想:孫悟空都無法推翻壓在身上的大山,我又怎麼能行呢,但也不必悲觀,因為孫悟空最後不是被唐僧救了嗎,我應該也可以等到一個救苦救難的唐僧,我的唐僧也將引領我去西天取經,成仙得道。也就是說我突然認識到自己其實是有意識地讓這座山鎮壓我,唯有在鎮壓中的爆發,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常年生活在家庭的暴政之下,我似乎已經形成了一種非常卑賤的心態,習慣於被約束,似乎眼下冷不丁得到的自由倒讓我很不適應。所以我必須來跟嶽麓山結合。但這只是假象,只是掩飾一個我甘願被鎮壓的可悲命運的事實罷了。故我實在不能知道,我跟山的結合,也許準確地說應該是我對山的依附,到底是福還是禍。

把自己想象成現代的孫悟空其實是很讓我羞愧的,我既沒有他那樣的法術,更沒有他那樣折騰的勇氣。我只敢於在心裡跟自己較量,我只善於收拾自己,孫悟空可從來沒有這樣的壞毛病。但再一想,收拾自己其實比收拾他人更需要勇氣和膽略,勝已者方能勝人。我便又釋然了,看來跟自己較量還是對的,我確實需要一個內在的孫悟空,需要一個能在精神世界裡不斷斬妖除怪的鬥士,一尊鬥戰勝佛。

齊天大聖,我行路的嚮導!

齊天大聖,我處世的榜樣!

齊天大聖,我性格的修練!

齊天大聖,我靈魂的標籤!

齊天大聖,我力量的源泉!

齊天大聖,我精神的走廊!

齊天大聖,我思想的衛士!

齊天大聖,我戰鬥的同志!

我開始訓練自己的耐心,開始學習等待。我無法知道我的唐僧何年何月會在此地飄然而過,但我絕對相信一定能等到這一天。我不認為老天爺會容忍這座山對我進行永遠的鎮壓。

我的小屋簡陋而奇異!

簡者,它是一間木質小屋,陰狹昏暗,四壁斑駁;陋者,它透出一股歲月風霜的陳腐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