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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看重”這個字眼上,看重則重,看輕則輕。如果我善於進行比較,我的境遇跟別人又有什麼不同呢,都是閻王店裡一小鬼,吃糧當差做奴才,別人過得,我就過不得?苦難,在很多時候也許不是感受,準確地說它應該是一種定義,而定義的準則不過是一種精神的起起落落而已。自尊呢,它倒可以視為一種感受,但不同的是它的定義往往又很虛假,或者說跟真實相悖,常常並不是被人輕賤,而是自己把自己給輕賤了。所以對於女同學的詫異的目光,我完全可以只當是這個嚴寒的冬日因著一種久逝的溫情而凝固在了她們的眸子裡,也就是說這溫情既已被冰封了,那冬日再嚴寒,其冷酷其實也有限,不過如一抹抹刀鋒的掠過,讓人膽顫那麼幾下而已;至於前途和希望,當然不可等閒視之,但都是久遠的謀劃,跟眼下的境遇談不上什麼直接的關係,就暫時地將它們忽略掉,亦未必有何不妥。

我稍稍欣慰了一點,原以為要適應這種地方,至少得過上一兩個月,哪知竟這麼快就開始學會梳理混亂而苦澀的思緒了。我躺在雪地上,忽然認識到寒冷原來是使人清醒的最好辦法,尤其這種透徹肺腑的寒冷,顯然它一併將人們心裡的一切熱量都消除了,只給人們剩下冷漠,冷漠便容易麻木,麻木就好辦了。

夜暮降臨了,喧囂的食堂安靜了下來,閻王店的一切彷彿都閃爍著瑩瑩幽幽的藍光,直往每一個人的心裡鑽。我更是覺得它鑽得很深很深,深不見底,一如我在這個環境裡的墜落,只有開始,沒有結束。

所有的人都下班了,我才慢慢離開。回頭看了一眼,我不禁又是一陣顫慄。這座食堂確實太像陰曹地府了,它的每一塊地方都彷彿吐著陰森森的氣息,纏繞在我身上,我想我是沒辦法把它清除的,從此將帶著它衣食起居,喜怒哀樂,任由它調劑我的思想和情緒。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很想紀念紀念它。可又一想,但凡被紀念的日子應該都屬於比較美好的日子,今天對我來說有什麼美好可言呢,它也許是一種無盡的苦難生活的開始,是該祭奠而不是紀念的。那就祭奠吧,實際我覺得我的心境也更適合祭奠一些,所謂紀念不過一種微薄的希望,落到實處,還是祭奠讓我心安理得。

外面有一顆大楠樹,高約百尺,葉片都掉光了,剩下無數光禿禿的枝條,將夜空劃得亂七八糟。我就在這樣的夜空下,撿了一地的枯黃落葉,堆在樹根旁,點火燒它們。煙霧迷朦,彷彿化做了無數青龍,纏繞著我,纏繞著這座陰曹地府。枯葉的薰香味使我感到十分舒服,似乎在給我勞累了一天的心靈進行按摩,柔柔的快感幾乎使我產生了昇天的幻覺。後來我跪了下去,嘴裡唸唸有詞。但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唸什麼,我只知道我在痛恨眼前這座陰曹地府的同時也把它當做了一座廟堂,將自己整個兒地供奉了上去。它會怎麼享用我呢,是整個地囹圄吞噬,還是細細地切碎,慢慢地咀嚼品味?老實說我實在無法判斷,而這種糊塗,好像倒是因為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希望哪一種。囹圄?似乎太徹底了一點,好歹也讓我見識見識被吞噬的過程,拿自己的悲劇做香料,多少贏回一點快樂。咀嚼?這是最嚴酷的懲罰,然而因其緩慢,就存在一些變數,我似乎就對這種無法確知的變數抱有某種熱切的想法,如此獲取的某種稀薄的快樂,興許不在那種快樂之下。

小鬼,祭品。我一下就有了兩種身份。想來不免有些好笑。不用說,我將長久地遊離於兩者之間,不把兩種角色完整地演繹一番,最後使之達成和諧的統一,我是不可能從這座地獄裡掙脫出去的。

那就開始掙扎吧,拚命地掙扎,頑強地掙扎,咬牙切齒地掙扎,捏著靈魂的血汁掙扎,將掙扎變成我對這座地獄的敬禮,變成我對這座廟堂的朝拜。

我要用我的生命使地獄成為一座精神的聖地。

父母是無法容忍我這個變成了小鬼或祭品的逆子的,他們下決心離開這所令他們傷心欲絕的學校。當然,實際情況不是這樣,相反,正是他們想離開才使我不顧一切投奔陰曹地府。然而,話再說回來,即使我可以把我的今天怪罪於他們的離開,但他們的離開終究還是因為我的叛逆。這麼多年,我們之間的矛盾不能夠無限制地進行下去,必須有個了結。我完全是個廢物,了結的責任自然只能由他們來完成。二十多年前,父親乘江輪穿過波濤洶湧的三峽出川,來到了楚天湘地,他豪情萬丈,志得意滿,想在嶽麓山建構他的人生夢想。可惜他是個花崗石腦袋,不見容於社會,也不能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看清了自己的失敗,只能悵然地回首故鄉,去那裡尋求最後的一點人生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