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掛他。
我在窗臺上翻那本殘舊的素描本。
我吸菸,一根接一根。直到阿密的眼睛成為我擁有的第二雙眼睛。
直到過長的菸灰跌下來,我輕輕抹去。
向下拉的灰痕,彷彿阿密的黑色眼淚。
三月喜歡淡淡的菸草味,因為阿密,那令他有安全感。
阿密呢?他也喜歡菸草味嗎?他知道三月這小秘密嗎?他是為了這原因而抽菸的嗎?
以後,我願意代替阿密保護他。讓他擁抱我的手臂,讓他靜靜吸聞我指尖的菸草味。
他要多久都可以,直到他覺得安心為止,直到他不想要為止。
阿密知道嗎?
素描本漸漸壓上胸口,再無空隙。
我感覺自己慢慢變成一塊海玻璃(注)。
就等海鳥來吞下肚子,就等一個海浪打破或一陣風來吹碎。
我舉行阿密的葬禮,只得一個人的葬禮。
我在腦海裡深埋的棺木中獻上了花,灑下一把泥土,做盡我記得要做的事。
我聽到艾莉兒站在山坡上,被風吹起棕紅的長髮時高唱的哀歌。
墓碑上如果有刻字,那應該會是跟”我的愛”相同的意思。
我不能成為三月的其中一個人格,分享他的所有。
但我腦海內卻永遠為阿密跟艾莉兒保留了空間,就像三月。
我抱著素描本,只穿一件外套就在窗臺睡下了。
跟兩個男人做愛、埋葬阿密的哀傷讓我疲憊不堪,我比我想像得還更累。
我隱約睡了幾小時就被冷醒了,外頭在下雨,窗戶被吹得”啪啪”作響。
冰涼的雨水打到我的臉上,我眨眨眼睛,醒過來,趕緊將窗戶拉上。
三月跟阿密應該還沒起床。
客廳沒有動過的痕跡,男人的圓筒袋仍在那,拉鍊像張開的怪獸嘴巴。
只要一閤眼、一睜眼就過了一天了,阿密還剩多少時間?我要何時說服他、融合他、用藥物跟治療雙管齊下、給他注射醫學藥物?再明天嗎?明天覆明天,那只是遲早的問題……
我揉揉眼睛,剛想去衝杯咖啡就發現茶几上有張紙,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
我一看就知道是三月留下的。
只有那男人才會乖乖的、循規蹈矩將字條放得那麼方正。奇怪,我以為他還在睡。
我探頭看向走廊,兩間房門都緊閉著,沒有開啟。三月這麼早要去哪?
我拿起來看,一如三月的風格,只有數行:我走了。抱歉,這樣說太突然了,應該會令你困擾,我留下字條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親口跟你說。我仔細地想過,雖然我很希望跟小喬一起,也確信能跟她生活的自己會最幸福的,但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小喬若跟了我,她未必是最幸福的。我不能再自私下去,傷害小喬、傷害阿密、傷害你。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三月
紙張從我的手中掉下去。
像片雪花飄下,無聲地被地板托住。
像突然被人扯走了靈魂,我呆滯的眼神順著向下。
紙張翻了面,躺在地上。我早該知道三月有兩面都寫字的習慣,艾莉兒會懂得翻面。
通常他在背面寫的才是他深處的心意。
背面只有兩行字:如果你愛阿密,請代我照顧他。
他希望……我跟阿密在一起嗎?
即使他已不在,仍希望他的身體留在我身邊嗎?
門被開啟的聲音響起。
我轉過頭去,只套上牛仔褲的男人踏出來。
他驚慌得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後急忙掃視客廳的每一個角落,彷彿我把三月藏起來了。
彷彿這只是一場最荒誕不經的惡作劇。
他無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像個夢遊者。
然後他被龐大的恐懼壓垮,他停下來,舉起掌心,看著自己顫抖的指尖……
“不見了……”
“……三月不見了……他不見了……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他!他不見了!他消失了!把他還給我!把三月還給我——”
他像最無助的孩子希望我把三月還給他,就像我趁他沉睡時偷走了三月。他歇斯底里。阿密的葬禮竟然變成三月的。這一切彷彿是為了懲罰我而設計。
我去找陳教授的時候像個精神病。
計程車上顯示的時間才八點多。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