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強記憶的藥物可能導致的問題多不勝數。沒有人知道CREB的發現對我們的現在與過去有什麼影響。就算這種藥不會讓回憶如洪水般湧上心頭,那麼有沒有可能會讓現在的印象太過鮮明,盤踞不去,反而造成更大的困擾?拋去不重要的瑣碎細節是人類與生俱來的進化動力,它讓我們得以在遠古時期形成的平原上進化出高科技的現代社會。
我想知道,有人想過喪失記憶的好處嗎?記憶是部龐大喧囂的機器,既讓我們深陷過去,也讓我們憂心未來。我們忙於回憶過去,幻想未來。事實上,預想未來也是種記憶,不管我們投射何種期望,都是基於過去的經驗,因此我們很少活在當下。也許我們都不瞭解全然活在當下,不受時間左右是什麼感覺。動物也許知道,因此它們似乎比較快樂。申克(David Shenk)的傑作《遺忘》(The Forgetting),引述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敘述:“以前我不知道,得這種病竟然能讓我感到平靜。人生舞臺的幕布緩緩放下,生命看起來竟是如此美好。”也許亨利也有類似的感覺吧。對他來說,每一次吃到草莓,都是第一次;每一次看到雪花緩緩從天而降,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次內心的感動,都是全心全意!
沒有遺忘,人類將會怎樣
坎德爾一定知道擁有太多記憶的危險,人腦也需要適度的遺忘。神經病學文獻中有項知名病例,主人公是S,21歲時接受了俄國醫生盧里亞(A。 L。Luria)的治療。當時20歲的S記憶力極佳,任何4欄數字組成的數列,只要看過一眼,他都能記得住。盧里亞對S進行了多年測試,最令人驚訝的是,即使多年之後,S依然記得自己曾經看過哪些數列。他甚至能在20年後,依然記得報紙上哪篇報導印在哪個位置。
然而S卻有嚴重的問題。他無法從閱讀中感知意義。他只需6分鐘便能看完近千頁的荷馬的長篇鉅著《奧德賽》(The Odyssey),且能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但他完全不理解其中的意義。S無法解讀對方表情的含義,他專注於對方嘴角的細微運動,卻無法判斷這個微笑是發自內心的,還是偽裝出來的。S認為自己終生都無法解決這類問題,他終日獨居,漫無目的,空有絕佳的記憶力。
還有許多人,儘管不像S那樣擁有絕佳的記性,但也需要遺忘。他們腦中不斷浮現出慘烈的戰爭場面,或是童年遭受的某些傷害。我們都希望記住事情,但同樣也需要遺忘的能力。
坎德爾可能會否認他其實也想研發抑制記憶的藥物,事實上,這也是記憶製藥公司研發中的藥物。坎德爾會辯稱他從事這方面的研究純粹是出於學術上的熱愛,只為了感受發現的快感。然而誰知道呢?坎德爾發現CREB時,也發現了作用相反的物質。他發現正常的人腦原本就有遺忘的機制,關鍵在於一種名為鈣調神經磷酸酶(calcineurin)的酵素。1998年坎德爾等人大膽推論,老鼠具有掌管鈣調神經磷酸酶分泌的基因,他們發現老鼠的大腦皮層彷彿不沾鍋,任何事情都無法久留。
記憶製藥公司或其他藥廠,能否研發出這樣的藥物呢?特利已在研發類似的藥物,一旦上市,創傷受害者在24小內服用,就可消除創傷記憶及當天所有記憶。如果有人經歷了可怕事件、恐怖襲擊、飛機失事、他人惡意攻擊等創傷,服用這種藥便可有效消除創傷後的心理障礙。消除創傷只需一顆膠囊,裡頭摻了忘川的水,冥王就是用這水消除死去魂魄的過往。
坎德爾從前在集中營的悲慘遭遇,總像未曾遠去的陰魂。由此看來,他應該會對讓人遺忘的藥物感興趣。坎德爾預見到這種藥物涉及的道德問題了嗎?如果再發生屠殺異己的事件,是否就可以讓倖存者服用這種藥物,消除其記憶,也消除隨之而來的譴責?歹徒是否可以先讓受害者服下這種藥物,以此除去重要的罪證?沒錯,坎德爾確實考慮到這些事。所以儘管他找出與遺忘有關的分子化學過程,但他和記憶製藥公司的CSO(首席問題官)烏特貝克並不積極研發這種藥物。
此時坎德爾正將心力投注在回憶錄上。我在一個晴朗的春天見到他,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他的辦公室,坎德爾正在整理他的回憶錄。他揮舞著一疊紙對我說:“你看,這是我的回憶錄,我剛開始寫,希望來得及完成。”
他把那疊稿子放在茶几上。我們分坐茶几兩邊,我想拿起稿子瞧瞧,不過我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坎德爾的眼光從手稿上移走,望向窗外。他說:“集中營與我近在咫尺。我想盡可能將這些記憶宣洩出來。”
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