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修籲口氣,床前守了一陣,心裡依舊難受。邢耘去接初兒,當然是想要避二人獨處的尷尬。這些日子他衣不解帶服侍自己,口上說是因為贖身,何嘗不是心中愧罪。他離館之後與初兒兄弟相稱,待自己卻是按主僕之禮,裝得再自然,憂愁卻是慢慢心品,也只和初兒在一起時才些微放鬆。
初兒生性跳脫。這一條蛇,想來該是初兒不慎驚到,邢耘急著救人才會被咬。若是初兒年紀大些性子穩些,邢耘必然悄悄處理了瞞著不讓他知道。
敬修嘆口氣,鬱郁看著床上昏睡的人,心疼心惱不禁又生出幾分疑惑。邢耘少年時不慣解衣露體,現在還是這樣?出了那麼多汗,初兒也不幫他換下來晾乾?越想越是懷疑,稍稍牽開邢耘的後領,眼中不由一震。那背上好大塊燒傷並未好全,不怪他不肯要人抱著走,也不肯躺著睡!
敬修什麼都明白了。邢耘說李牧年帶人燒殺那夜他“吃了一點苦”,一兩點苦頭豈能讓那些人信他已死──除非當面讓他們看見他葬身火海!
他必然是跳下茅坑才保住了性命,可是才脫險便帶著這樣重的傷馬不停蹄趕到蘇州,為了營救他四處奔走,為了照顧他衣不解帶──他自己也是一身傷啊!這個人、這個人……他骨子裡就是這樣傲!他吃了那麼多苦,他總是不肯說!
敬修撐住眼,心裡酸極了。邢耘,原是自己對不起他!劉振那樣迫害他,但凡知情,他怎麼可能與他們同流合汙?他也是被利用,他是真心對他好,事情發展成這樣,邢耘心裡的痛苦一定不會比他少。
怎麼那麼傻!怎麼就那麼傻?!
十年前他保護不了他,十年前他留下了劉振這個禍害,這十年竟是自己害他淪落風塵,而十年後……敬修狠狠閉眼,他們的重逢、他為他贖身,一個情字裡暗含了多少慶幸多少功利,貓兒那樣聰明的人難道猜不到?
他的一廂真情,真真是被自己辜負了!
作家的話:
幾樣小注解
百步蛇是尖吻蝮蛇,銀包鐵是銀環蛇,都有劇毒。
僮人是古代對壯族的稱呼。
二十、澄霽雲歸(上)
邢耘醒來是第二天中午,張眼看見光溜溜的膀子,背上涼涼,是初兒在幫他塗藥。
邢耘軟綿綿問一句:“什麼時辰了?”
初兒歡喜道:“雲哥你醒了?”跟著問了一大堆想吃什麼喝什麼覺得怎麼樣的話。
邢耘腦袋沈沈一句話也不想答,懶懶再問:“公子呢?”
“你叫我?”敬修掀簾進來,邢耘一愣,連忙要抓東西遮身。
敬修一手按住他道:“別動。老羊說你捂得太嚴了,早該晾著透透氣,燒傷是很難好的。”
邢耘橫眼去看初兒,初兒露出一臉無辜。
“別看他。你不讓他說,難道還能藏一輩子?”
邢耘勉強笑道:“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什麼才大不了?已經滿身是傷,你還要為我藏下多少?”
邢耘心頭一跳,敬修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在手心。
“我……”邢耘一時語塞。
“什麼都別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是我對不起你。”
那一刻恍惚有種錯覺,邢耘覺得自己身體裡飛進了一隻蜂鳥,它停在心尖一動不動,翅膀卻震發出無窮動靜,波波激浪充斥著他的胸腔,心肝腸肚都在發顫。
“貓兒!”
敬修耿耿一聲,邢耘垂下頭,看見的一切都在變模糊。
十年了,十年。他原本以為,再也不會有人叫這個名字,再也不會對這個名字有感覺。可是他來,他第一聲“貓兒”敲碎了他心裡的牆,第二聲讓他變回了十年前那個孩子。哪怕只有一夜,哪怕只是片刻溫存,哪怕明知用心不純,他願自己還是他記憶裡的那個“貓兒”。
貓兒,那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夢啊。可愛到支離破碎,煙花一樣飛上天,花開絢爛,粉身碎骨。
他只願記住那份絢爛,那是他給他的。曾經,他們在一起。曾經,他們是海闊天空的孩子。曾經他是如此可愛,他被愛,也深深去愛。而絢爛之後的破碎、灰暗、熄滅,他不要他看,那是屬於自己的。
他就是這樣的人呵。卑賤、骯髒,跳了樓又不要死,說不要又張開腿,把賣肉的銀子收進口袋,笑著迎接下一個,自甘墮落換一個噱頭,自作聰明被人利用了十年!十年浪蕩風塵,這一點點皮肉苦,值什麼?幾句話把人害得失去一切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