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不再是誰的妻子,亦不是能夠庇佑兒女的母親,只是太平公主。原來自己的青春流芳,悄沒聲息地,就枯了。
她望著那左邊羽林將一根黑色的刑杖高高舉起,攜帶著呼嘯風聲,重重砸在兒子臀峰上,杖頭直陷入青紫肌肉之中,她看見那杖子將原先的一處破皮傷口覆蓋,驚得幾乎喊叫起來。卻是奮力將頸子垂了下來,恢復了方才溫順的啜泣之態,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流出的淚水,究竟是真是假。
薛崇簡耳聽得悶雷般一聲響,正覺得詫異,怎麼與早上的竹板子聲音不同,忽然便如滿天雷霆中又劈過一道閃電般,擊得他半個身子一陣麻痺。在這麻痺中,屁股上卻是暴開一片兇狠至極的劇痛,這不比家裡的竹板子只是面板表面上的灼痛,似是有人將他屁股上那些舊傷都狠狠撕開了口子,又澆了些滾油沸水進去,痛楚就在皮裡肉下沸騰著翻滾。
這滋味實在超越了他有生以來對“疼痛”二字的想象,他慘叫一聲奮力想將雙手雙腿從壓制中解救出來,好能摸一摸他的屁股還在不在了,好趕緊躲避下一道雷電的擊劈。可是那些人的手像是移了整座泰山壓在他身上,他學的那些摔跤角抵之術到此刻全無用處,除了那個劇痛的屁股尚能無力地扭動掙扎,尚在疼的翻江倒海外,他身體的其它部分,竟都像成了別人的。他不能驅使,不能控制,亦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他第一杖落下時只顧得上慘叫掙扎痛哭,直到第二杖打過,才從劇痛中掙扎出了一些意識,才真真正正開始嚇得魂飛魄散。原來這就是訊杖,原來這樣的疼痛要一直疊加三十下,他的頸子猛然仰起又被那股力道砸得重重落下。下巴磕在地上,牙齒便不由自主在下唇狠狠一咬,趁著這股銳痛帶來的些須理智,他放聲哭喊起來:“阿婆!阿母!救命!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我要死了!”這些話他從五歲捱打時就喊,卻從沒有一次像今日這般喊得情真意切。
只不過兩下,新打落的杖痕就在舊的腫痕中惡朱奪紫,生生逼出兩片緋紅之色,細細的鮮血又從傷處跳出來,滑過他碾玉一樣的髖骨,墜落進大紅的氍毹中,便如星沉入海一樣沒了痕跡。薛崇簡疼得抬不起頭,叫了幾聲又不聞有人答應,心下又是絕望又是恍惚,他猜度自己的屁股肯定如跌碎了的豇豆紅筆洗一樣四分五裂,為什麼阿婆和母親都沒有人說話呢?難道阿婆真的要打死自己了麼?
一個內侍匆匆進來,高聲道:“啟奏宅家!壽春郡王於宮外求見!”薛崇簡頭上嗡得一聲,這才感到眼前一陣眩暈的白霧,這白霧又被一片烈火燎原般的劇痛驅散,他不知道這是第三杖又落了下來,也不知道自己屁股上一處傷痕又裂開了。他已顧不得慘叫,只是奮力扭頭喊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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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二、得成比目何辭死(下) 。。。
不但太平公主與來俊臣訝然色變,女皇也稍稍動容,喝道:“快傳!”那內侍叩首道:“壽春郡王似是腿腳不便,行走不得……”女皇厲聲道:“囉嗦什麼!抬朕的步輦去!”那內侍被嚇得一縮,慌忙爬出去向外狂奔。
薛崇簡在他們對答中,才終於相信,李成器是真的來了。他腦中亂哄哄地想不清楚,李成器是怎麼從柳芊芊家出來,又為何要來自投羅網,他只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努力,他的苦辛,以及他的憧憬,都已經被碾得粉碎。他甘願用鮮血滋養,用熱淚灌溉的一顆心,原是留在了李成器身邊,他卻看也不看,就自顧自地回來了。
因這突來的變故,羽林們也停了杖子,只等皇帝再吩咐。薛崇簡方才痛出的一身冷汗驟然收住,只覺熊熊烈焰舔舐著他的肌膚血肉,舔舐著他的魂魄,將他燒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灰燼,這灰燼又在漫長的等待中冷卻,冰霜一樣的寒意包裹了他。他緩緩抬起頭來,見來俊臣那雙斜挑上去的細細眼睛中,閃著獵人等待獵物入彀一樣的光芒。
他又回過頭去,望著那扇方才內侍忘卻關閉的門,原來不知何時天又陰沉下來,竟是淅淅瀝瀝的凍雨灑落人間,陣陣朔風湧進殿來,那股寒意正是來自於此。他只覺這天氣下雨已是詭異到了極處,自己心中所想所念也如這天色一般晦暝不清,他似是站在一座孤城之上,殺得遍體鱗傷筋疲力盡時,卻有人突然告訴他,這片他灑了熱血的土地已經淪入敵手。
簷下的鐵馬被北風打得叮噹亂響,掛在枝頭的數盞花燈也驚慌失措地搖曳,啪地一聲,一根梅枝不堪重負折斷,連帶其上的小小燕子燈籠也墜落於地。雨滴打在那燕子的翅膀上,眼看著遍身骯髒羽毛凋零,那燕子也一動不動,便如遠遠與他相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