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地瞟了瞟始終不曾抬頭的溫雅臣,溫榮放大膽子:“嗯,正五品御史中丞。”
葉青羽皺眉想了想,點頭道:“我知道了。”卻不說其他,起身給溫雅臣倒了杯茶,而後回到窗下,兩人相對而坐,繼續低頭凝神臨他的字帖。
筆尖在紙上勾畫,腦中思緒萬千。嚴鳳樓啊……夜遊時,葉青羽同這位進京後就一直傳聞不斷的人物不期而遇過幾次。暗暗的巷子裡,傍晚時剛下過雨,月光如水,透過兩側高牆的夾縫斜斜灑落在乾淨平整的青石板路面上,光亮得彷彿一泓清泉。瘦骨嶙峋的嚴鳳樓總是獨自一人走著,擦肩而過時,空洞茫然的眼神讓他這個住在照鏡坊裡的人都覺得孤獨。
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人味兒——葉青羽記得,某次酒宴上,溫雅臣的狐朋狗友裡有人這麼描述他。
最近一次見他,是在城西的甜湯攤上。七扭八歪的小巷盡頭,不起眼的拐角處,用毛竹和油布搭建起來的簡陋小食攤,只在日落後才點燈開張,上回溫雅臣興沖沖帶著葉青羽來過的那家。
葉青羽遙遙望見他坐在落了漆的破舊木桌邊,恍然大悟,這個人原來也是要吃飯喝水的。這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會哭會笑,會疼痛會哀傷,會心有牽掛,會對月相思,有著所有凡夫俗子所應有的一切喜怒哀樂愛慾惆悵的人吶。
那天的嚴鳳樓下巴看似比先前的匆匆一瞥更尖瘦許多。溫雅臣嘴裡京城第一美貌的廚娘親自端著碗,風情萬種地送到他面前。星斗滿天,夜風颯颯,她媚眼如絲,頰泛丹彩,芊白如水蔥的手指輕輕在他手背上似有如無畫一個圈。連不遠處的葉青羽都能依稀失神於她的妖嬈嫵媚。油燈混濁昏黃的光暈下,廚娘白皙如雪的豐滿胸脯近在眼前,進京後就從沒笑過的男人眼眸低斂,仍是那般招牌樣的木然表情,眉峰如劍,不見一絲顫動。
當年顧侍郎如日中天時,可不是這樣的。長袖善舞的探花郎走到哪兒都是歡聲笑語,聲勢比荒唐張揚的溫少更勝一籌。葉青羽記得,從前他時常站在倚翠樓前的暗巷裡,仰頭看著他們高坐樓頭飲酒說笑。文采風流的顧侍郎笑起來聲音爽朗,姿態恣意,但凡有他在,從樓中飄出來的樂曲聲聽起來似乎也更為悠揚歡愉。總是前呼後擁被簇擁在人堆裡的顧侍郎,與這位獨坐一隅靜默喝湯的嚴大人怎麼看都不是一路人。
日落西山,朱家的小廝又來殷勤相邀:“各位大爺公子都到了,就差溫少。我家二爺說,少了誰都不能沒有溫少,如果溫少不去,小的今晚也回不去了。”
溫雅臣的視線膠著在眼前的書上,目光炯炯,好似能把薄薄的紙張燒出洞來。
溫榮趕緊上前一步,機靈地賠笑:“少爺累了吧?先吃塊糕點?”
溫雅臣不理不睬,慢慢轉頭看向葉青羽。天邊赤紅的晚霞透過紙窗照進屋裡,正午時分的沉悶暑氣正隨著驕陽西沉而逐漸散去,他漆黑如墨的眼瞳裡蒙著一層淡淡的霧色,正過臉一眨不眨看他,因為許久沒有說話,嗓音乾澀黯啞:“一起去。”
自打說了不再強迫他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要葉青羽相陪。
葉青羽定定神,點頭答應:“好。”
飛天賭坊夜夜高朋滿座,京都第一銷金窟的名聲傳揚得四海皆知,無論是底樓開闊軒敞的大廳還是二樓精心佈置的雅間,俱都被擠得滿滿當當,骰子聲、牌九聲、起鬨聲、吆喝聲,隔了三條街都聽得一清二楚。連西市那幾個高鼻深目的胡人商客也慕名而來,手舞足蹈地站在賭桌旁,湛藍的眼睛緊緊盯著夥計手中不停翻滾的竹筒,唸唸有詞之餘不忘來回在胸口劃拉手指,赤紅的面孔不僅虔誠,更寫滿瘋狂,溫雅臣逋進門,臉上頓時泛開慣常的輕佻笑容,搖著扇翹著腿,走路八字步,說話拐著彎,勸酒起鬨說笑耍樂,舉止如常。葉青羽感慨,只聽說唸書念多了閉著眼都能倒背如流,原來像溫雅臣這樣不學無術放浪形骸的,十年如一日下來,也能練得駕輕就熟如火純青。
溫少在的地方總是熱鬧非凡。屋裡立刻擺開了牌桌,抱著琵琶唱小曲的歌姬端坐在角落裡,桌子邊站三四個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各位公子少爺身邊的鶯鶯燕燕或嗔或笑,花團錦簇圍了一圈,衣香鬢影脂粉甜膩,髮間嶄新的步搖在燭光下閃著細碎的光,扭頭隨意一瞧都要被晃花了眼。
“聽說兩位皇子今天又被叫去御書房挨訓。”肅寧伯世子旗開得勝,隨手把贏來的籌碼推到一邊。
那頭大理寺少卿家的三少爺推著牌,順口接了話頭:“我也這麼聽說。前些天聖上養病,恐怕有人不安分。”
“呵呵,是都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