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的人買了頭疼藥——那是她父親的方子,只是簡單的合劑:丁香、沒藥加蘆薈。但跟所有醫師的秘方一樣,成分配比嚴格保密。賈罕娜的母親一天到晚待在家中前院的診療室裡,忙著準備這種藥物。
上午過去了。維拉茲默不作聲地待在貨攤後面,根據賈罕娜的指示,動作嫻熟地把藥物裝進陶罐或是小瓶。—瓶尿液底部澄清,但上層慘白稀薄,說明病人胸腔充血。賈罕娜開出茴香,告訴那女人下週再帶尿液來複查。
賈罕娜師從於索蘭尼卡的雷佐尼爵士。那位憤世嫉俗的醫師曾教導她,醫師的事業成就全賴於誘使病人再次上門。而死人,他評說道,當不成回頭客。賈罕娜記得自己聞言開懷大笑。她當年常常歡笑,當年她還在遙遠的巴提亞拉學習,而卡塔達王的第四個兒子尚未出生。
所有診資都由維拉茲收納,通常是些小額錢幣,偶爾也會有點零七八碎的東西。有個住在附近小村的婦人,時常受各種不斷復發的小恙困擾,因而每週都會帶來一打棕殼蛋。
今早的集市喧囂異常。這般人頭攢動的景象必有原因,但賈罕娜一時猜不出來。等她看到三名金髮碧眼、鬍子拉碴的外國傭兵耀武揚威地在市場中晃盪,才想起是怎麼回事。原來城堡新建的側殿今天正由瓦祭祝聖開光:而卡塔達的年輕王子,也就是與阿瑪力克王同名的嫡長子,要來費扎那接見臣服的貴族代表。就算在這座以叛亂聞名的城邦,社會地位也很重要。很多人都渴望能受邀赴會,而那些接到邀請的人更是提前幾周就開始精心裝扮了。
賈罕娜對這種事沒什麼興趣,也不關心外交事態與戰爭局勢的微妙變化。有句古諺在她的族人間流傳已久:無論風往哪邊刮,雨總要落在金達斯人身上。這足以概括她的感受。
自從十五年前西爾威尼斯的哈里發政權轟然崩塌,阿拉桑的同盟與效忠關係就開始不斷更迭,通常一年中總要變上幾次。無數小國主在諸城邦中興衰往復,頻繁到令人麻木。大荒原對面的北方政局同樣動盪不安,瓦雷多、魯恩達和賈洛納的賈德人君王——也就是胖王桑丘的弟弟和剩下的兩個兒子——彼此爭戰不休。這裡的奴隸造反奪權,那邊的國王毒殺兄弟:賈罕娜早就看透了,惦記這些事完全是浪費時間。
太陽慢慢爬上蔚藍的天空,集市也逐漸暖和起來。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因為費扎那的仲夏時節通常都很炎熱。賈罕娜用—塊薄棉擦擦額頭,把思緒拉回手頭的工作。醫藥是她的職業和愛好,是遠離混亂的避風港,也是與父親僅存的紐帶;過去是,現在是,只要她還活著就永遠都是。
有位賈罕娜從沒見過的庋匠羞澀地站在佇列最前排,手裡拿著個裂口陶製燒杯,權充尿瓶之用。皮匠把一枚髒兮兮的錢幣放在櫃檯上,又臊眉耷眼地將燒杯遞了上來。“我很抱歉,”他的低語聲幾乎被集市的喧囂徹底淹沒,“我們只有這個東西。這是我兒子的。他今年八歲,生病了。”
站在她身後的維拉茲客客氣氣地拿起錢幣。雷佐尼爵士曾教導她,醫師親手接納病人奉上的報酬,是不體面的行為。他刻薄地說,那是傭人的活兒。賈罕娜在巴提亞拉修業多年,雷佐尼爵士既是她的導師,也是她的第—位愛人。
賈罕娜對皮匠露出寬慰的笑容,“你用什麼容器盛放尿樣都沒關係。不用道歉。”
從膚色判斷,他應是北方來的賈德人,多半還是個改宗者。之所以住在費扎那,是因為有手藝的工匠在阿拉桑能找到更好的營生。亞夏人不強求外族改變信仰,但金達斯人和賈德人承受的苛捐雜稅,促使他們非常願意皈依賢哲亞夏的沙漠願景。
賈罕娜把尿樣從裂口燒杯倒入父親那華美絕倫的尿瓶。這件寶物來自阿瑪力克,而他的同名繼承人今天就要在此地主持—場慶典,以進一步確立卡塔達對驕傲的費扎那城的宗主權。在這人潮洶湧的集市清晨,賈罕娜沒工夫咂摸其中的諷刺興味,它們是不請自來自的——人類的思維往往就是這樣。
把尿樣倒進瓶子後,她發觀皮匠兒子的尿液呈現出明顯的玫瑰色。她在光線下轉了轉瓶子,說實話,這顏色太接近紅色,讓人很不放心。那孩子在發燒,其餘情況尚難以判斷。
“維拉茲,”她嘟囔道,“衝些苦艾酒,加四分之一薄荷。再來點甘露酒調味。”她聽到僕人回攤位後面準備藥劑。
賈罕娜對皮匠說:“他摸起來身子發熱嗎?”
那人不安地點點頭,“發熱而且發乾。他面板幹得要命,醫師,咽東西也費勁。”
賈罕娜忙道:“那可想而知……把我們配好的藥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