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小乞兒的大屋,最後成了周家的避難之所,少康,你也算有先見之明瞭。
“那,其他人呢?大娘,二孃,大嫂還有謹兒,都還好吧?”
黃瑛點頭:“大家都好,大娘在另一邊的廂房,蓮依的姥姥在照顧她,娘帶著謹兒和其他孩子再玩呢,就是大嫂,走了……”
我又蹙了眉:“走了?去哪兒了?”
“去投奔了香港的親戚,本來想帶走謹兒的,謹兒死活不肯跟她走,說什麼都要等四叔回來……其他下人也都走了,就剩蓮依和她姥姥……”
“哦!”我不驚不瀾地應著,樹倒猢猻散,我也不意外,特別是經歷了上海那些人的世態炎涼以後,眼下我最關心的是如何能讓善淵振作。
晚飯的時候,我們和孩子們是分開吃的。孩子們的伙食是老夫婦準備的,我們的是蓮依做的。
善淵不願出來,我只好端進去慢慢喂他,他除了不說話,不出門,吃飯睡覺還是不拒絕的。
他吃完後,大家也都已吃完,就剩我一人吃了冷菜殘羹。二太太趁著大家都在,無奈地道:“現在不比從前,這些孩子只怕養不起了,還是遣散吧?我們帶出來的錢也不多,禁不起這麼多人折騰。以後我們要想不被餓死,也得出去找點事來做。”
善治連連贊成,我和黃瑛遲遲未語,遣散了,他們能去哪裡?又過回以前的生活?好不容易將他們拉離了地獄,現在又將他們推回去?他們本來對苦難已經麻木了,是我們給了他們希望,最後又將這希望奪走,讓他們再一次地麻木沉淪,這傷害太大,對他們太殘忍!
但二太太的話不無道理,我沉默了一會,道:“二孃,還是先留著吧,過幾天我就去找工作。”
善治打擊道:“現在這形勢你能找什麼工作,只怕連自己餬口都難,何必拖著那些託油瓶?還有善淵,沒有手也等於是廢了,你還是先顧好他吧,明天我就叫孩子們走。”
我扔下碗筷,白眼瞪著他,激動地吼道:“不許說善淵廢了,他再廢也比你這個遊手好閒的人強,孩子們你也別想碰,這房子本來就是買給他們的,說難聽點,你只是寄人籬下,還這麼心安理得,有本事你自己另尋個住處,別打他們的主意。”
善治被我羞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冷笑地譏諷著:“你就嘴硬吧,看你撐得了幾天。”二太太和黃瑛都不言語,似乎疲憊了。
我回到善淵的房間,他已經睡了。趴在他床頭,聽著他沉沉的呼吸聲,看著他輪廓依舊美好的臉龐,就是眉頭凝著拂不平的憂傷。這些天他牢牢地將自己封閉,不聞不聽世事,不露不顯神色,像一個自閉的小孩,我反而無從安慰了。
只是該面對的遲早要面對,他到時又會如何心傷呢?
就這樣,他在房裡像個木頭似的痴坐了三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拖著他出去了。
此時是五月初,陽光明媚,天高氣爽,街頭一派忙碌,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我似乎不那麼孤獨無助了,一路走著一路與他說笑,他穿著白襯衣配著深藍豎條紋西褲,以前總是昂首而立,氣質颯爽,現在卻垂首望地,將帽子壓得很低,擋住深邃的黑眸,全然沒了曾經的自信。
可我不氣餒,即便他不回應,我還是極力輕快地跟他談論沿路所見所想。
他走到一個岔路口,推了我的手,兀自朝著一條大道走去,那是往周家的路。
“善淵!”我喚著他的名字,追著他急促的腳步。他面色暗沉,不顧我的阻攔,我只有匆匆跟著。
到了周家大門口,鐵門緊閉,正好迎面開來一輛黑色別克,似曾相識,車停在我們面前,下來了楊定之和倪迭香。
春風滿面的楊定之摟著淡雅平靜的倪迭香,態度親暱。
楊定之逼近善淵,掀了他的帽子,慣有的邪氣笑容:“看見了嗎?是我的總歸是我的。”
他故意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善淵臉上紫紅的刀傷,又把那目光移到仍舊包著紗布的手上,嘴裡還“嘖嘖”感嘆:“真不知道到底誰是可憐蟲?!”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他得意忘形地看著我:“如何?趙小毓?若是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他朝著周家宅子努了努嘴,“這裡現在是我金屋藏嬌的好處所,你點頭的話還是給你留間房。”
微風清舞,推著善淵落在地上的圓頂帽,我拾起帽子,咬唇不語,也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
倪迭香本來很淡然,看著善淵破相又斷手,眼裡風雲湧動,滿滿的心疼,控制不住的溢位,但她還得壓著,憋得嘴唇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