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際,徐州刺史府的奏表以不同尋常的密集姿態呈給了建康中樞,雖出自於不同人之手,卻無一例外奏請中樞儘快委派新的刺史,同樣無一例外的,奏表中委婉諫言下的人選,亦在於同一人——剛剛平息徐州風暴的徵北大將軍成去非。
這不免引得東堂之上議論大發。此事且先不提,那都督幷州意在奪徵北大將軍軍功的名士朱預,竟在返途路中,死於溺水,中樞雖於早前料想過朱預前去,定會引將士不滿,不過成去非根基在烏衣巷,即便心有憤懣,也不至於就敢妄殺天子使臣,但奏報上所云含糊不清,一筆帶過,簡潔得過分,讓人不得不疑心朱預遇難,明裡暗裡總同徵北大將軍是脫不得干礙的。
如今,兩事疊加,頗有弄巧成拙之勢,幷州尚殘留很大一部軍隊遲遲不歸,所掌控為首者,無非大將軍左右心腹。而返回的王師,則有私議傳開,緣何功高勞苦的徵北大將軍成去非立得雙功,卻久久不見中樞封賞?再有者,將軍們紛紛升遷,而最為普通兵士者的傷亡補恤,卻向來遷延無定,雖戰事收尾之際,成去非便命人把冊薄做的無一不備,然而中樞行事之拖泥帶水,是一貫的作風,眾人自難能不以介懷,只是人微言輕,發幾句牢騷而已。
於中樞,錢財之窘迫,則已成為老生常談的概論,此番議題自也不在日程之內,天子同百官在東堂之上的彼此相權,絲毫不礙正散假探親的成去非,因此刻,徐州蔡元的書函,同樣也送到了他的手中。
會稽沈府中,成去非在靜靜看完出自於那位文弱年輕人理想化且又不乏真摯的信件後,只是搖首一笑,一旁年事已高耳目卻依然清明的沈氏問道:“這是徐州私下給你的?”
成去非便笑問:“可需孫兒為您讀一讀?”話雖如此,卻已將信件遞了過去,他的外祖母,初為人婦時,便曾隨當時為會稽抬首的外祖平過會稽郡的山賊叛亂,也是能舞刀弄槍的奇女子,力所能及之事,即便已然艾發衰容,卻絕不肯輕易假手他人,這一點,他的母親亦是。
“徐州的府軍,我記得是蔡豹一手創立的,很是驍勇,有許多流民吧?那蔡豹,也算流民帥出身了。”沈氏看得一清二楚,笑著把信又還與他了。
成去非頷首一笑:“還請外祖母為孫兒言之。”沈氏只管捻著手中的檀香珠子,“你是如何想的?徐州舉薦你呢。”
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盛情難卻,遙領北徐州刺史,兩下歡喜才對,徐州府軍斷不會因上回的事就對我死心塌地,忠心不二,中樞定也明白此點,而徐州亦可避開中樞妄自遣人轄制之慮,東堂再如何聚訟紛紜,人言籍籍,最終會答應的。”
“那於你,有何裨益呢?”沈氏問在了關節處,成去非沉吟不語,只聽沈氏繼續道,“雖為虛銜,亦可通計熟籌,不過,伯淵,你跟我講句實話,你此次堅決親赴幷州一線,所圖者只為昭顯一片肝膽?”
“看來在您面前,我是彰彰在目,”成去非自嘲失笑道,“戰士無旋踵,將軍可斷頭,此為其一,至於其二,自然就是您所想的那一層了。”
雖如自己所料,然沈氏並無半點悅色,本緊握佛珠的蒼老的手,忽覆到他年輕的空無一物的手上,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不見半點老者所特有的濁氣:“你所求者未免太多,你本可不必如此,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成去非跪坐於榻下,仰面聽著眼前來自於至親的殷殷告誡,淡然道:“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後有。”
一老一少,對視須臾,老人的手終緩緩離開,閉目輕語:“伯淵,你總讓我想起你母親,你如此像她,我很難過……”老人聲音越往後越低沉,漸不可聞,待成去非再度聽清時,老人口中已然換作如下反覆幾句:
“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
成去非默然聽了半日,起身無聲見了禮,方走出山莊,眼前景色一覽無餘: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這是有一年,外祖母同自己立於階下所發感慨,他也是知道那省去的前兩句的:
紅顏白骨,皆是虛妄。
他並不做此遐想,只是環視四方:沈氏的家業確是廣佈四方,而前一日所參觀的新園,足以成篇,沈家不乏才子,山水小賦漂亮十足,如此佔山佔水,所不負者,也唯有那一行行筆墨清香了。
而云海深處,成去非不能不思及恩師,彷彿那繚繞間,那求學的少年仍在,不是別人篳路藍縷的伊始,而是他自己的。
正兀自沉思間,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