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厲斥責了一番,說母妃五年以來,教給兒子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東西,以後再也不許母妃隨意見他了。
“大逆不道”——這,就是父皇再也不來看自己,也再不許母妃主動來看自己的原因嗎?
他問劉嗣貞:“什麼是大逆不道?”
劉嗣貞說:“大逆,謂毀宗廟、山陵、宮闕;不道,謂滅絕人道,悖逆五倫。”
他被劉嗣貞嚴肅的神情嚇住了。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很久、很久,才道:“我沒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沒有說大逆不道的話。”
劉嗣貞當時沒有說話,只是嘆口氣,揉了揉他的頭髮。
他靜了靜,又說:“我知道了,我不會總是去找母妃了。”
那個時候,他還不到劉嗣貞的腰帶高。
從那日以後,他開始讀書。曾經那個懵懂的五歲的他,將父皇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珍而重之地記下,因為他理所當然地確信父皇是不會騙他的。可是待他讀了《禮經》,讀了《春秋》,讀了《皇朝治要》,他才知道,父皇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那七個皇帝,之所以能受到供奉,是因為他們中的前三個是“不祧之祖”,無論後世更迭,都不會遷廟;後四個,則依昭穆序次,正好離今上的親緣關係最近罷了。
而敬宗皇帝,嬖愛女色,委權閹豎,藩鎮來朝時哄他兩句,他就答允了藩鎮以子為嗣。至如“公卿百官各司其職,黃河三十年無水患”,與敬宗皇帝何干?那不過是他運氣好。
年少的他,讀了幾本書,就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了。可是當他躊躇滿志地手腳並用地爬上了延英殿,他等來的,卻是父皇給他宣判的八字評語——
“不聽教誨,暱近小人。”
和兩字論罪——
“當廢。”
***
蒼茫夜幕之下,駿馬的前蹄高高地揚起,又重重地落下。
在這熱鬧的夜市上,激起塵埃一片。
段雲琅勒住焦躁地原地踏步的馬兒,閉了閉眼,復睜開,冷靜地環視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不是沒見識過娼寮妓館——段雲瑾可是帶他去過那十王樓的;可他當真從沒來過……花柳街。
矇昧的月色之下,修娥連娟,繁香流豔;緩鬢傾髻,鋪錦列繡。女人身上的香混雜著銅錢和薰香的味道,在這長安城的暗夜裡緩慢蒸騰。
有女人注意到了他。
這樣一個容色懊喪、衣冠散亂的俊朗少年,不知是在何處受了委屈?看,他那攥著韁繩的手都在發抖,不知是在害怕這糜爛的夜色,還是在害怕他心底那頭抑鬱狂躁的野獸。
女人蹭上前來,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馬轡頭,朝他嫣然一笑。女人知道這樣的少年,最需要的,就是情人的愛撫——
她可以告訴他,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感天動地。因為本沒有那麼偉大的感情,更沒有那麼仁慈的天地。
她可以告訴他,他所以為的天大的委屈,都不過邈遠山河中一點瑣碎塵埃,待明日晨光一照,就可隨風隨水地逝去。
而過了今夜,他就可以長大了。
她看見那少年低下頭,以為他注意到自己了,連忙搔首弄姿一番,可少年卻只是面無表情地道:“這是什麼地方?”
“啊?”女人訝異,“你不知道?這是平康里……”
平康里……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太陽穴裡突突地跳,馬上就要炸裂開了。他難以忍耐地一甩馬韁,驚得那女人立刻放開了手。段雲琅當即雙腿一夾腿肚子,馬兒再度撒蹄而去。
女人震愕地抬起頭,那一剎那,她沒有看錯,他的眼底那不合年齡的冷酷,分明是在刀劍叢中廝滾了幾十年的老辣人物才會有的。
從未見識過皇家人的普通娼妓,永遠也不會明白,那九重宮闕,會將一個人變成如何可怕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皇朝治要》,這個書名是我編的……
☆、第124章
第124章——無情月(二)
道路當中立了一個人,再不勒韁,就要將他生生踩碎在馬蹄下了。
段雲琅原本不想管的,可他偏偏認出了那個人。
他停住了。胸膛起伏地喘息著,他沒有下馬,一雙眼睛比天邊的星子還亮,正盯著地上站著的男人。
男人冷冷地道:“你為何會在這裡?”
他平復了許久呼吸,才得以用平淡的語氣回答:“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