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口,他頓時發覺了自己的無禮,一下子情勢掉轉,令他十分赧然;正想補救,鵲兒卻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對呀,升道坊那邊都是墳頭,我小時候可被嚇壞啦!還好後來我家把我賣進了宮裡,我再也不用過那種出門就見鬼的日子了。” 1
她說著便被自己逗樂了,笑不可抑,鍾北里看著少女明媚的笑,自己心裡也漸漸熨帖了。其實現實有多冷酷,他與她都清楚得很:家貧無資,才會住在墟墓之中,才會把女兒賣為宮人。可是這少女卻並沒有抱怨,對住在升道坊她不言其苦,對被賣入宮她不言其痛,這或許也是世道將她磨練出來了吧。
“那……”鍾北里小心翼翼地問,“你家後來搬了?”
將女兒賣給在民間採選的宦官、再帶入宮去,其實是可以發一筆小財的。加上鵲兒服侍太皇太后御前,每月的俸錢不少,怎麼想,她家人也應該擺脫了那見鬼的地方才對。
鵲兒卻搖了搖頭,笑容彷彿有些撐不下去,“我不知道。我入宮以後,就沒聽過他們的訊息了。”
鍾北里一怔。
鵲兒忽然往身後的院落看了一眼,驚叫一聲,“哎呀不好,七殿下該吃飯了!”
小孩子慣於早睡,七皇子的用膳時辰總比太皇太后早一些。鵲兒拍拍腦袋,也不再管鍾北里,便自己跑開了。鍾北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開了步子去。
***
鍾北里在街衢上走了半天,而後步子一拐,卻又拐去了掖庭宮。
剛走入那壓低的廊簷下,便見著陳留王身邊那個小宦官抖抖索索地籠著袖子候在外頭。他頓時臉似火燒,扭頭便要走,卻被那人陰惻惻地喊住:“站著。”
劉垂文轉到他臉前來,他低了頭。
劉垂文原本想著,被人瞧見了自己,自己便殺人滅口都不為過;然而打量著他的服制,他忽然想起來了,“你是船上救了殿下的那個侍衛?”連忙給他行禮,“多謝將官救了我家殿下!將官身手了得,救人於萬頃波濤之中而毫髮無損——改天奴一定給將官備酒道謝!”
鍾北里本性樸素,論說話哪裡比得過劉垂文這樣的人精,只是他亦不蠢,連忙道:“小公公這是說的什麼話?你伺候陳留王殿下,我……我們往後都是一路人。”
劉垂文慢慢直起腰來。這人心思深沉、一語雙關,亦出乎他意料之外。於是他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將官不是該在興慶宮當值麼?”
鍾北里如實回答:“我有時也會來瞧瞧殷娘子,我怕她的傷勢……”
劉垂文嘿嘿一笑,也就打斷了他欲言又止的話語。這男人似乎已經知曉了殿下和殷娘子的事,但看起來沒有敵意;無怪乎他要自稱與己“一路人”。話說回來,殿下近來也是越發不像話,程夫子那邊胡鬧也就罷了,到了這邊來還提一隻鳥,那鳥叫聲弄得遠近皆聞……
“多吃些,你方才花了不少氣力。”房內,段雲琅給殷染不停地夾菜,直將殷染的飯碗上壘起了一座山。
殷染臊得不想說話,只一個勁地吃。段雲琅自己卻不怎麼動筷,只是含笑看著她吃,於是她更臊……
“那個,”她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個話題,“你這些日子,就這樣閒?”
他看她神情,似乎這想法已困擾了她許久,遂笑道:“誰說閒了?前些日子,才又被程夫子罰了抄書,我這可是把抄書的時間省下來陪你……”
“你馬上要及冠了吧?”殷染卻打斷他的話,臉上紅暈已褪盡,“你的生辰……十月?”
原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生辰。段雲琅心中有些懊惱,沒有表現在面上,只道:“十月十五。”
殷染託著腮“唔”了一聲,“那倒是天涼透了,好在有月亮。”
段雲琅嘴角微勾,“莫非你要給我祝壽?”
殷染的眼光下掠,往他臉上轉了一遭,而後“嘁”了一聲,“壽宴繁雜,從早到晚,我見不著你的。”
段雲琅想想也對,卻還是伸臂來抱她,道:“今年就算了,往後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過生辰。”
殷染敏銳地嗅到了什麼,“這是怎的了?”
段雲琅笑笑,“我會去向父皇說……”
“不可以!”殷染容色煞白,倉促地打斷了他,“不可以,至少眼下不可以!”
段雲琅臉色有些難看,慢慢地收回了手,別過頭去。
大約自己真的是個自作多情的人吧。
如是想著,他將手撓了撓自己的頭髮,有些煩躁,彷彿無頭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