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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學西醫的醫學生來說,解剖課是一個轉折;從此邁過、由此開去便是另一番境界;是破繭成蝶的過程。
這一年十一月,初冬的晚上;畢慶堂把睡著的女兒小心的放到床上;隨即來到書房敲了敲門笑著倚在門框上;“大學士,該睡覺了,時候不早了!”伏案用功的譚央抬起頭,愁眉苦臉的合上了書,靠在碩大的椅背上,“哎,下週一就開解剖實習課了?”“嗯?”畢慶堂投去問詢的目光。“看真的死人的屍體,我,還是心裡犯嘀咕的。”譚央有些難為情的說。畢慶堂哈哈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怕呀?怕就不要去了。”
譚央沒理他,洩了氣似的低著頭將書收好放到書包裡。畢慶堂來到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笑著輕聲說,“沒什麼,有了第一次就好了,反正我是看慣了、不怕了,這世上根本就沒鬼神,你記住就是了。”譚央點了點頭,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畢慶堂狡猾的笑了,對她說,“你猜不到!”兩個人相視而笑,相處久了,有些話不用問不用說便了然於心,這便是默契了。
畢慶堂掏出香菸裝上菸嘴,慢悠悠的點上煙,輕聲說,“那一年臘月裡,我十歲,嘍囉說有筆大買賣,我父親和幾位叔叔就下山去了,我等了很久,後來趴在聚義廳的椅子上睡著了,再醒來就是大半夜了。四周黑漆漆的,嘍囉們全都回屋睡覺了,從他們住的房子走過能聽見高高低低的鼾聲,唯獨,不見我父親和幾位當家的叔叔。隱隱約約的,我能看見後山的林子裡有松油火把的亮,我循著羊腸小道往那邊走,都快凍僵了才走到跟前。”
“我們的父親、你表叔、陳叔、老馬,還有許二叔,他們六個人在一個大坑前,譚叔叔坐在坑邊喘著粗氣,許二叔正往坑裡潑著煤油,坑裡有好些屍體,有人的、有馬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死了的樣子和睡著是不一樣的,死於非命,真的很難看,他們都穿著綢緞的衣服,紅的、綠的,被煤油潑溼了,松油火把照著,顯得特別的鮮豔。我父親把手裡的火把扔到坑裡,騰的一下子,火就燒起來了,一向溫文爾雅的譚叔叔當時瘋了似的喊,你們都不想活了嗎?我被那情形嚇哭了,大家才發現我,譚叔叔回過身背起我,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個場景、那個味道、那種詭異的氣氛,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我連著一個月做噩夢,總是那晚的情形。經了那次,再後來走南闖北我再也沒被什麼嚇到過。”畢慶堂眯著眼,眼睛沒了焦點,想著屬於他的故事。譚央在他身邊坐下,手放到他的手上,“那是哪一年的事?”“慈禧太后死的那年。”畢慶堂不假思索的回答。“噢?一九零八年?父親說他就是那一年離開山東來到同裡的。”
一週後的一天,下了學,譚央捧著書走出校門,畢慶堂揹著手站在校門口。“咦,大哥你怎麼來了?”“怎麼樣,第一次見死人,怕不怕?”兩個人相視一笑,畢慶堂伸手去拿她懷裡的書,“走吧,”說罷挽起她的手,夕陽的金黃色餘暉照到他深灰色的雙排扣西服和她黑黃格子的棉布旗袍上,出奇的舒心熨帖。
1932年國民政府為把日軍由北向南的入侵計劃改為由東向西以利長期作戰,並將國際社會的視線引向中日衝突而在上海主動發起了一場戰役。1月28日,日軍海軍陸戰隊沿上海租界佔領淞滬鐵路防線,中國駐軍十九路軍堅決抵抗,一二八事變爆發。
1月31日,日本援軍抵達上海。也就在這天清晨,畢慶堂將還在睡夢中的譚央叫起來,他們抱著女兒下了樓,家裡的兩輛小汽車等在樓下。畢慶堂和陳叔帶著幾箱金條銀元坐在前面的車上,譚央帶著女兒坐在後面放生活用品的車裡。車燈在厚重的晨霧裡打出柱形的光,彌散在上海這個並不安寧的清晨中。
言覃蓋著鴨絨被躺在譚央的腿上,匆忙中,她手邊只拿了一本《西醫藥理學》打發路上的時間,她不知道畢慶堂要帶著她和女兒去哪裡,大家都在議論當局不關心百姓的死活,可有這樣一個做慣了強者的強勢丈夫,她的擔心倒成了杞人憂天似的多餘了。
剛從上海出來的路上,就遇見了一排排裝著軍人的軍用卡車,戰前的公路是緊繃著的千鈞一髮,一觸即發。巡邏的吉普車的將他們的車攔下來盤問,都是畢慶堂在前面應付著,坐在譚央前排的隨從手中握著槍,絲毫不敢懈怠。車又開了一陣,路上逃難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還有一些因戰亂天災而無家可歸的災民。畢慶堂下了車,坐進了後面譚央的車裡。
譚央看著坐在她身邊的丈夫,覺得心也跟著踏實了起來。“東西都在前面呢,你怎麼跑到這個車裡來了?”畢慶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