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力氣。
不,或許還餘下一點點力氣。
他的眼珠微微轉動。
看向了甄珠。
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渙散,彷彿對不準焦距,然而還是一眼就看到了甄珠。
他臉上沾了血,眉眼卻清雋如昔,那望過來的雙眼定定地看著甄珠。
對上那雙眼,甄珠愣了一瞬,剎那間,彷彿穿越了時空,回到洛城,回到兩人初遇的那間小小書鋪,她掀開門簾進去,就看到那個坐在櫃檯後的男人也正抬眼望過來。
當時她想的什麼來著?
啊,是了,當時她只是膚淺地想著,這個男人很好看,讓她忍不住多看幾眼。
現在的他也很好看。
好看地,讓她想一直看下去。
方朝清的瞳孔越來越渙散,漸漸失去了高光,眼皮緩緩地闔上。
阿圓再也壓抑不住地嗚咽出聲。
甄珠沒有哭。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滿是血的臉頰,掌心的觸感仍是溫熱的——雖然不知道那是面板的溫度還是血的溫度。
然後她輕輕俯下身。
阿圓止住了嗚咽,愣愣地看著她的動作。
其他許多人也看過來,有羽林軍,有禁衛軍,有相府的僕役和護衛,當然,還有高琰。
但這都影響不到甄珠。
她俯下身,看著方朝清的臉,看著他即將闔上,又似乎用力張開了一些的眼睛,露出笑容,極輕極輕地——
吻他。
天地彷彿都遠去,其餘都成了背景,他們彼此唇瓣交接,氣息交疊,眼裡只有彼此。
四周靜極了,人們或慌亂或震驚或惶恐或呆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人出聲,沒有人打擾,使得眼前這幕彷彿一副靜物畫。
用工筆的方式勾勒出輪廓,用寫意的方式塗抹上色彩,再用油畫的筆觸暈染出背景柔和的光影,最終顯示出怪異的和諧。
然而這幅畫很快被喧囂撕裂。
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壓抑又淒厲的尖叫,呆愣震驚的人群終於回過神來,然後立刻炸成了一鍋粥,有人朝方朝清這裡湧來,有人往崔相那裡擠去,還有人試圖悄悄溜走。
場面一時混亂不堪。
然後一個冰冷威嚴的聲音響起。
“放下兵器,既往不咎,負隅頑抗,必誅九族!”
那聲音在場的人都很熟悉。
就在剛才不久,聲音的主人還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但因為違逆了崔相,他已然等同於失去了那個尊貴的身份,但是現在——
崔相倒下了。
人群惶惶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不知何時,方才還是階下囚的青年已經站起身,他穿著代表帝王身份的冠冕,儘管玉冠歪斜,華服染塵,但到底在那個位子上坐了幾個月,他筆直地站著,滿身威嚴,冷冽的目光輕輕地環繞一週,便讓不少人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更不用說,那些之前未被殺掉的忠於皇帝的羽林軍和禁衛軍,也已經不知何時掙脫壓制,將他圍攏保護起來。
雖然總體數量上仍是相府護衛佔優,但——他還站著,崔相卻已經倒下了。
群龍無首,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有許多許多個可以恰當地形容此時局面的詞語。
因此,沒有太多波折,第一個人放下兵器後,很快就是第二個人,然後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叮叮噹噹”,金屬與青磚地面的碰撞聲此起彼伏連成了一片。
成功了……
寬大的袍袖中,高琰雙拳緊握,身體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並不習慣這樣的場面,並且大概永遠也不會習慣。
放鬆下來,他第一反應就是轉頭,想去看她的反應。
——卻看到她還在吻著那個男人。
一心一意,旁若無人。
他慌亂地又轉過了頭。
那個他許久不見的人,那個他思念許久的人,此刻正抱著親吻著別的男人,因為那個男人快死了。
嫉妒嗎?憤怒嗎?並不是。
他只是有些難受。
還有些羨慕。
羨慕方朝清。
心裡亂糟糟地想著,但他面上依舊是淡然無波的模樣,看上去胸有成竹,運籌帷幄——再沒有一絲過去那個卑怯畏縮的冷宮皇子的影子。
他的目光投向幾米外的崔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