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那往上衝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種昏昏恍恍的境界,這才來找幾句不相干的話來開頭;或是:“你多咱來的?”
或是:“孩子們都帶來了?”
關於別離了幾年的事情,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從表面上看來,她們並不是像姊妹,絲毫沒有親熱的表現。面面相對的,不知道她們兩個人是什麼關係,似乎連認識也不認識,似乎從前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見,所以異常的冷落。
但是這只是外表,她們的心裡,就早已溝通著了。甚至於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們的心裡就早已開始很遠地牽動起來,那就是當著她們彼此都接到了母親的信的時候。
那信上寫著迎接她們姊妹回來看戲的。
從那時候起,她們就把要送給姐姐或妹妹的禮物規定好了。
一雙黑大絨的雲子卷,是親手做的。或者就在她們的本城和本鄉里,有一個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會染出來很好的麻花布來。於是送了兩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細地染著。一匹是白地染藍花,一匹是藍地染白花。藍地的染的是劉海戲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鬧蓮花。
一匹送給大姐姐,一匹送給三妹妹。
現在這東西,就都帶在箱子裡邊。等過了一天二日的,尋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地從自己的箱底把這等東西取出來,擺在姐姐的面前,說:“這麻花布被面,你帶回去吧!”
只說了這麼一句,看樣子並不像是送禮物,並不像今人似的,送一點禮物很怕鄰居左右看不見,是大嚷大吵著的,說這東西是從什麼山上,或是什麼海里得來的,那怕是小河溝子的出品,也必要連那小河溝子的身份也提高,說河溝子是怎樣地不凡,是怎樣地與眾不同,可不同別的河溝子。
這等鄉下人,糊里糊塗的,要表現的,無法表現,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把東西遞過去就算了事。
至於那受了東西的,也是不會說什麼,連聲道謝也不說,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著你自己用吧!”
當然那送禮物的是加以拒絕。一拒絕,也就收下了。
每個回孃家看戲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帶來一大批東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姪女的,送三親六故的。帶了東西最多的,是凡見了長輩或晚輩都多少有點東西拿得出來,那就是誰的人情最周到。
這一類的事情,等野臺子唱完,拆了臺子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慢慢的傳誦。
每個從孃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帶著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家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裝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乾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醃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小姑娘帶回去,帶回去給公公去喝灑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說在這看戲的時間,除了看親戚,會朋友,還成了許多好事,那就是誰家的女兒和誰家公子訂婚了,說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親。訂婚酒,已經吃過了,眼前就要過“小禮”的,所謂“小禮”就是在法律上的訂婚形式,一經過了這番手續,東家的女兒,終歸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婦了。
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家的小姐也並不在。只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勾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的喝酒作樂的隨便的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家。也有的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做“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
兩家都很有錢,一家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家是一家種高粱,是一家開燒鍋。開燒鍋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燒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家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產,所以就“指腹為親”了。
無管是誰家生了男孩子,誰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家,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