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麼辦法。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家某家窮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妨”。無法,只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孃家去,孃家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地耐著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麼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裡也有一個女人。
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麼辦?於是一律不寫。只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大戲還沒有開臺,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臺,那戲臺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搭戲臺的人,也真是會搭,正選了一塊平平坦坦的大沙灘,又光滑、又幹淨,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會把衣裳沾一絲兒的土星。這沙灘有半里路長。
人們笑語連天,哪裡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臺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綠的,只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麼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著近的還看得見不掛鬍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臺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在臺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臺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臺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臺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麼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麼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臺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著幾套馬的大車,趕著老牛車,趕著花輪子,趕著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著大騾子。總之家裡有什麼車就駕了什麼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家裡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驢,拉著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著草,騾子到河裡去喝水。車子上都搭蓆棚,好像小看臺似的,排列在戲臺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的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著戲臺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麼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麼,也不過是五紅大綠的,在戲臺上跑著圈子,頭上戴著奇怪的帽子,身上穿著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麼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戲子臺,而連一場的戲名字也都叫不出來。
回到鄉下去,他也跟著人家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家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戏,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們在戲臺底下,就更什麼也不知道了,只記住一個大鬍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麼,比比劃劃,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臺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麼粘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臺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臺下敲鑼打鼓震天地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臺的。那在臺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裡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個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裡看到了,哪能下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臺的涼棚裡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